“国之瑰宝:故宫博物院藏晋唐宋元书画”是故宫学人谈故宫(第二期)的最后一讲
如果媒体宣传说“数年后才能相见”,这恐怕是某个天文奇观。正在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中“故宫博物院藏晋唐宋元书画”展中的国宝级文物,根据故宫一级文物保管、收藏规定,一级文物要遵守休眠期,展出较多一个月便要休眠三年。纸寿千年,这批已经超长待机的国宝,是起码等待了三年,使用了这次一个月的展出期,下一次相见则需更长的期待。
天气转凉,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七月开始的首次展览其中展厅八的特别展览“国之瑰宝:故宫博物院藏晋唐宋元书画”8月初已经更换为第二期展品,为此展策划的“故宫学人讲故宫”(第二期)也迎来了最后一讲,由本次书画特别展的策划、故宫博物院古书画部王亦旻讲述了这批国宝的艺术价值和其颠沛流离。
书画特别展的策划、故宫博物院古书画部王亦旻
历经晋唐宋元,才是“国宝书画”的关键
王亦旻在一开篇就给国宝书画进行了定义。如何才能称得上国宝,他说,它们通常是那些在历史价值、艺术价值、社会价值和传承价值都很高的作品,有几个共同特点:都是时代久远的稀世名品;作者都是开宗立派、艺术风格影响深远的开派大师;作品被历代鉴藏家重视,很多都曾被历代宫廷收藏;历经磨难流传至今,晋唐宋元时期是定义中国书画艺术的关键阶段,国宝书画大多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此次在香港展出的国宝书画,王亦旻大概划分为三个阶段。靠前个阶段始于魏晋时期,其中以王羲之为代表。王亦旻说魏晋以前的书法有作品但没有书法家之名,早期书法创作具有很强的实用性。而王羲之的《兰亭序》是中国书法艺术走向系统化成熟的标志性作品。他自己本身是社会地位很高的书法家,而《兰亭序》是文人酒后写下的作品,更是表现出一种自我个性展示的艺术创作。“行狎书”——一种兼有艺术性和实用性的书法形式,表征着书写的实用性已不高,正向书法艺术品过渡。
绘画也是如此,顾恺之的绘画已和早期画像石、壁画有明显的区别,是对汉魏南北朝的刻画艺术的提炼和发展。但王亦旻也提到顾恺之的绘画在人物、山石树的结构构型上还保留了画像石的特点。
北宋米芾的《研山铭》,2002年国家以2999万元拍得入故宫博物院 来自网络
第二阶段来到唐宋时期,展现出更多的多元个性化发展。欧阳询《张翰贴》、米芾的《研山铭》、赵佶的《夏日诗帖》等这次展览的作品都呈现了这一特点。唐宋时期的绘画在题材上更加完备,山水画成就辉煌、花鸟画则注重写实,更强调“传神”,同时绘画技法也呈现出多样化的形式。
最后一个阶段,则是元代以诗书画合璧为特点,文人画得到兴起。此次展出的吴镇的《渔夫图》是其代表。王亦旻认为元代文人画强调“诗画”境界统一。不是强调“写实”,更强调笔墨韵味的表达,为明清时代文人画影响巨大。
无价在于“纸寿千年”的保管之难
这次在香港故宫文化馆展出的书画作品共有35件国宝,分三期展出。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馆长吴志华曾在采访中说,“这批展览的文物是无价,一些文物比如书画作品是天价的。”价格有时候是显示价值最直观的手段。本次参展的书画作品北宋米芾的《研山铭》,2002年国家就是以2999万元购得,并拨交故宫博物院收藏。
*收藏要防火、防霉、防虫,展览要忌光照、湿度等
中国题跋和藏印形成了书画特有的鉴赏方式和流传记录
书画作品的无价还在于其保管之难。“故宫学人讲故宫”(第二期)的最后一讲,主讲人是王亦旻、主持是杨丹霞,两人都来自于故宫博物院书画的保管部门。对于收藏、保管书画作品两人直言其难。古人常有“纸寿千年”的说法,有机质的物质不比青铜器、瓷器、玉器等,存在着自然消耗、降解的过程。王亦旻说最基本要做到三防,也就是要防火、防霉和防虫。在历史的颠沛中这些书画作品多有因保管不善而出现的各类难以修复的问题。当然今天的保管已经能够完全杜绝“三防”的问题。但书画作品在展览过程中遭遇的温度、湿度变化、光照、灰尘等还是会影响书画作品寿命,也因此对展厅的要求甚高。
*卷轴册善于保管,观赏需择风和日丽徐徐观之
另一方面,中国古人对书画作品的制作工艺也限制展览的可能性。王亦旻表示卷轴册的形式正是古人的智慧,卷起来的书画作品天然比展开的形式更便于、也更善于保存。卷轴册能够有效地减少温、湿度变化、光照和灰尘的影响。另外,在中国古代,这些书画作品并非直接悬挂、展览于外,而是作为欣赏、鉴赏之用。杨丹霞补充道,鉴赏书画作品,非风和日丽之日不行,必须明窗净几、邀三五好友徐徐观之。因此,这批国宝展出时间短,在香港故宫文化馆每期只展出一个月、展出后还要进入长达三年的休眠期。
无价在于是命运多舛的书画孤品
在香港故宫展出的书画展品
书画作品与本次展览中的瓷器不同,和景德镇等窑址堆积如山般的破损瓷器相比,每一件经过时间沉淀的书画作品都是孤品,即使是临摹件也有其时代意义和艺术价值。每一件书画作品在历史传承中都有其自身的命运,用命运多舛来形容也无不妥。
在讲座中王亦旻讲述了本次展览的书画作品的传藏经历,并概括认为国宝与国运是相关的,各个时期的这些书画精品、名品在传藏过程中有宫廷、民间交替收藏的轨迹。最近一次宫廷藏品在清朝末年经历过一次散出与损毁。
本次展出的元代王蒙的《夏日山居图》是干隆非常喜爱的作品,本来藏于长春园淳化轩,但在1860年遭遇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从长春园佚出,经清末藏书家庞莱臣收藏,后售与故宫博物院。
也有一些文物虽未离开故宫,但却损毁严重,如唐卢楞迦的《六尊者像册》。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在宁寿宫庆寿堂寻沿书屋的被褥中被意外发现;唐欧阳询的《张翰帖》在**战争时期被发现于重华宫漱芳斋前檐木炕的炕板下。这两幅清宫旧藏都被抹去了干隆的题、印,推测是当时太监为了偷盗出去,而故意掩盖清宫收藏的痕迹。但又未得手而藏在不着眼处,但是长期的保管不当使得书画都已经发霉,出现了不能修复的破损。
郑振铎致在香港从事秘密文物收购工作的徐伯郊收购李嵩的《钱塘观潮图》书信
当然还有一些书画作品遭到溥仪的偷盗。王亦旻统计本次展出的作品中共有14件都由溥仪携带出宫。但同样因为保管不善,这些作品都有或多或少的损坏。
1949年以后,通过收购、捐赠、拨交等方式,大量古代书画作品重新入藏故宫博物院。例如在这次展出中由张伯驹捐赠的北宋徽宗的《雪江归棹图》、元王冕、赵雍等的《五家合绘图》,陈宝琛后人捐赠的五代阮郜的《阆苑女仙图》等等。
讲座中王亦旻还展示了郑振铎致在香港从事秘密文物收购工作的徐伯郊的信,其中谈及“(1952年)第二季必须收购的文物是李嵩的《钱塘观潮图》”。该图这次也在香港得以展出。
无价在于是中国文人价值观的集合
元王冕的《墨梅图》体现了“画要传神”的人文境界
故宫博物院馆长、本次“故宫学人讲故宫”开场嘉宾王旭东曾说,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的展览要实现文化的交流、文明的互鉴。与类似瓷器、金器等凝聚中国传统工匠技艺的作品不同,书画作品是中国文人士大夫精神的直接体现,是中华精英文化的表征。特别是本次在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展出的晋唐宋元书画,更是中国文人画的代表。
在回答观众问题时王亦旻详细介绍了参展的一副作品——元王冕的《墨梅图》。元代文人画兴起,和前朝代的宫廷画家相比,过去画家强调“像不像”的问题,而元代文人艺术修养甚高,他们不仅仅关注“像”的问题,更关注自身的情感表达和情绪流露。这一观点在宋代时期虽然已经被文人例如苏轼等提出,要求“画要传神”,要体现人文境界。但这一观点可以说在元得到了丰满。
王亦旻说,看《墨梅图》,水墨梅花两三只和诗相对应,将画要表达的内容融入到诗之中,甚至是融入到画的留白中。给鉴画者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这副作品体现的是诗、是书法。不是有形的、而是重点表达了无形之物。同时,这副作品的艺术功底介于工笔写实与水墨写意之间,王亦旻用“没有俗韵”形容这枝墨梅,盛赞这几笔有书**底、有文学修养、有个人境界和气质。
杨丹霞补充认为,当时的文人通过绘画主题抒发的是绘画的文学性,通过诗文和绘画传达的是自己的个性特征。元代末期的王冕经过游历回到绍兴,面对是危机重重的元朝,洁身自好的王冕通过画表达的是他对现实的不满、对自身洁身自好的追求。
最喜爱盖章、身为皇帝的干隆也读懂了王冕,王亦旻如此说道。在《墨梅图》上的和诗中也体现了干隆对王冕文人气质的理解与赞同。
无价在于真伪难辨、盖印为证
虞世南的《兰亭序》摹本片段鉴藏印15枚,题跋有董其昌、王佑、杨明时、杨宛、吴廷等的收藏痕迹
就好像树有年轮一样,书画作品则以题跋、鉴藏印为传承的依据。王亦旻介绍道这是中国书画作品所特有的欣赏方式和流传记录。他在讲座中展示了虞世南的《兰亭序》摹本片段,其中鉴藏印就达15枚,题跋更是可以观见如董其昌、王佑、杨明时、杨宛、吴廷等的收藏痕迹。
传承中题跋的作用有时候还能有助于后人回顾作品全貌。例如马远的《水图》一共12幅,但传世的只有11幅半,靠前幅缺失了半开,因此缺少了靠前幅的题目。然而在题跋中,1586年俞允文写道靠前幅的名称为“波蹙金风“。补足了其缺失。
当然在书画作品中很容易出现赝品。清宫收藏书画作品的来源包含有明代宫廷旧藏、有王公大臣的进贡、有购买的、也有抄家罚没的,当然也有清朝时期绘制的作品。但通过进贡、收购等途径入宫的作品就有可能是赝品。
王亦旻介绍了一个奇人清初鉴藏家高士奇。他进行了选择性进贡,进贡的书画中很多是赝品。他自己写了两本目录,《江村书画目》和《江村消夏录》。其中,《江村书画目》他写明了书画作品的真假、优劣、购入价以及是否要进贡,但密不示人。很多二、三两银子一件的书画作品也被他进贡。历代名家真迹精品,高士奇则记录在书中“永存迷玩,上上神品”部分,供自己鉴赏。这次展出的《阆苑女仙图》就收录其中,标价“白银七十两”。
清初鉴藏家高士奇进贡的书画中很多是赝品,真品供自己鉴赏
收藏、鉴定、整理,样样不落的干隆
除了痴迷书画的宋徽宗以外,历史上不得不提的喜爱书画的皇帝,那就是干隆了。在对清宫所藏书画作品的收藏、鉴定与整理方面,他鉴定、考证、写题跋、写和诗、钤收藏印、装裱、临摹,编纂《秘殿珠林石渠宝笈》、刊刻《三希堂法帖》《墨妙轩法帖》,样样不落。
王亦旻说虽然干隆鉴定错了《富春山居图》,但事实上他在书画鉴定方面是一个勇于承认错误的、客观的人。干隆曾鉴定过清宫收藏的顾恺之的《洛神赋图》。1741年时干隆还盛赞该画,但到1749年,当干隆再在画上临摹赵孟俯书法时发现画和书法都是假的,都是摹本、是宋人临本。1786年干隆又附长诗,承认了自己早年鉴定的错误。
干隆在书画收藏、鉴赏上分类也及其细致。在不同的书画作品上钤不同印章。王亦旻在现场分享了干隆的各种不同印章。例如在南宋马和之的《小雅鹿鸣图》上,干隆就钤盖了“学诗堂”的印,作为《诗经》分类。他对书画作品还进行重新装裱、包装。对虞摹本《兰亭》的包装更是精致,甚至还让董邦达在装裱袱子内侧作画。
干隆收藏的五玺及殿座章
一场书画国宝鉴赏讲座,徐徐中让听众们从晋朝迈向清朝,历经各种书画的辉煌时刻,更是与干隆皇帝一同品鉴了《富春山居图》《洛神赋图》,无论多么纷乱、颠沛,最终这些珍宝都殊途同归存放在了故宫博物院,作为中华文明的精华见证,无言却生动地讲述着华夏人的审美趣味、文人价值观。“纸寿千年”,展一月休眠三年,更让这次故宫博物院最大的出境展览显得弥足珍贵,线上的配套普及演讲给了更多国人一个机会——认识书画、欣赏书画、读懂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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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童毅影
图照:除署名外均来自演讲者PPT截屏,版权归北京博物院所有
编辑: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