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林深时见鹿
张万银
1958年春天的一个早晨,一队人马开进小兴安岭腹地密林深处,惊醒了沉睡千年的古木苍藤,惊得野鸟扑棱棱飞起,洒下成串鸟鸣。这些人手持斧头、砍刀,在密林丛莽中一路披荆斩棘,是要去创建一个大型国营木材加工厂。
这里距黑龙江省伊春市区20多公里,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森林资源丰富,野生动物遍布,民谚称“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胖胖的野兔钻锅底”。
当一年后的春风又催开兴安杜鹃的时候,母亲带着我,从遥远的松花江畔赶到这深山野岭,与父亲团圆。
下了绿皮森林小火车(一种林区特有的窄轨蒸汽机车),眼前是一片山间平地,青山环抱,落日熔金,夕阳返照下的树林浓绿光鲜。树林边的羊肠小道上人影绰绰,大都是奔着同一个目的地去的。
晚风拂过林中花木的鬓角,送来缕缕清香;归巢鸟掠过玫瑰色晚霞,啾啾的叫声逐渐暗淡。偶尔能听到溪泉泠泠,如鸣佩环。暝色从远山漫过来,朦胧中发现两个树杈间好像闪出一个鹿头,吓人一跳。小心翼翼地靠近,才看出是两只鹿角。大概是聪明的鹿把角卡在树杈间,头用力向下一顿,就完成了脱角的任务。母亲看着这支楞八叉的家伙,感觉可以当挂衣服的用,就捡了回来。
工厂为职工家属临时修建的黄泥茅草房狭窄湫隘,鹿角放在屋里碍事,就被抛在屋外木板棚子上,与锈铁丝、破铁皮、废车带等杂物为伍,任凭雨打风吹,渐渐被人遗忘,如明珠沉浸在泥塘。
花开花落,草青又黄,流金岁月等闲度。终于有一天,鹿角迎来了知音。
一个秋风送爽的下午,母亲坐在门前纳鞋底。淡黄的阳光斜照在对门人家的木板门上,上有微型坦克似的花大姐在到处巡视。这时一个白须飘然、面容红润的老中医从胡同口走过来,他在我家的棚子前站住,指着上面对母亲说:“那是马鹿的角吧?那可是名贵的中药材呀,扔在上面白瞎了。”接着他告诉母亲,这么大的一对鹿角,拿到中药铺可卖一大笔钱。老中医是个热心人,临走还不忘嘱咐道:“这鹿角治乳腺炎非常好使,锯下一杈留着自己用,然后再卖。”
马鹿角是名贵中药材,老中医此言不虚。马鹿角一年脱落一次,以粗壮坚实、无枯朽者为佳。按照老中医的指点,父亲趁休班扛着一对鹿角,搭工厂的购物车进城,又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一个最大的中药铺碰碰运气。果然不出老中医所料,两只鹿角“卖一大笔钱”——人民币80元,相当于父亲两个月的工资!那收购的伙计说,如果不是风吹日晒减损了药性,还能更值钱。
星光璀璨的夜晚,秋月朗照着黄泥茅草房的土窗,土窗内灯火通明。全家人为这“建家”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欣喜若狂。六口之家只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生活,还要赡养在外地的奶奶,经济上常常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真可谓久旱逢甘霖,草木皆欣欣!母亲一高兴,赏了我们兄弟几个每人一根冰棍。
这件事尚有余波荡漾:一是邻里乡亲听说我家有鹿角,每逢谁家媳妇得了急性乳腺炎,都会到我家讨要鹿角。母亲是个热心肠,来者不拒,马上安排我出任药剂师,炮制中成药“鹿角粉”——用细齿钢锯条,从鹿角杈上“嗞嗞”锯下一些粉末,拿回去让患者用水冲服,喝几次就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二是为了报答母亲赏赐冰棍之恩,每当春天马鹿脱角的时节,我们几个都会在挖野菜、采蘑菇之际,顺便去“野鹿林”转转。这“野鹿林”是我模仿《水浒传》中的“野猪林”,给母亲捡过鹿角的那片山林起的雅名。不过年年宝山空回。
又是一年春草绿,当山花草卉姹紫嫣红开遍的时候,我们又来到“野鹿林”巡游。听着松涛流泉声,追着粉蝶绿蜻蜓,我们像野兔一样到处乱窜。忽然,杂花摇曳的草甸子上,一双鹿角撞入眼帘,撞出一片欢呼,久久回荡在青山翠谷。
当地民谚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马鹿角”。可惜随着岁月的变迁,“野生动物遍布”的时代慢慢变成了传说。由于长期高强度开发,林区生态环境严重恶化,森林资源锐减,珍稀野生动物濒临灭绝。不见熊升树,不见鹿饮溪,虎啸鸟啼的山林渐渐沉寂。20世纪80年代进行野生动物普查时,伊春全市3万多平方公里的广阔土地上,仅存70多只马鹿。幸运的是,进入21世纪以来,国家实施“天保工程”(天然林保护工程),林区全面停止森林商业性采伐,全域全年禁猎。林区又一次青山苍苍,林海茫茫。
我经常和小朋友们讲童年捡鹿角的故事,他们往往惊奇地睁大双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不是认为我在说瞎话,就是认为我在讲童话,几乎无人认为我在讲实话。我常想,随着林区生态环境越来越好,也会“林深时见鹿”吧。我期待听到呦呦鹿鸣的那一天。
来源:中工网-工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