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钱成熙
今年2月，一只金丝猴频频造访宝鸡市神农镇的大散关村附近地区，一时间成“网红”，许多游客专门赶去，与它互动，甚至热情投喂食物。然而“好景不长”，渭滨区林政所工作人员在巡查中发现它精神萎靡，秦岭大熊猫研究中心的专家诊治后，判断它已经上了年纪，多日来进食太杂，身体难以适应。目前，它正在陕西省珍稀野生动物救护基地接受治疗，等待康复。
喂食野生金丝猴，竟成“流量密码”？
这只金丝猴的遭遇并非孤例，最近一年多来，在秦岭的数个有野生金丝猴生活的景区，都出现了游客集中投喂的现象。在快手、抖音、小红书等社交媒体上，许多游客将“可以与金丝猴互动”，“可以喂食金丝猴”写成旅行攻略，从而吸引了更多人前往，甚至还有一些自媒体旅游博主将其当成了“流量密码”。
在小红书上输入关键字“金丝猴”，出现的结果都是与野生金丝猴亲密互动的图文、视频
生态公众号“回归荒野”的志愿者“荒野守护人”从去年起就在互联网上发现了此类视频，并一直在呼吁禁止这种行为。日前他在微博中写道，“很多视频和相关信息上写有 ‘秦岭里的野生金丝猴你撸过吗？’、‘与野生金丝猴零距离，随便撸’、‘这里还能零距离接触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猴中贵族金丝猴’等等……而且视频的播放量也很高，有一些视频仅点赞量就有几十万。”因此，他呼吁林业部门尽快出台相关文件或措施，禁止投喂包括金丝猴在内的野生动物，以更好保护生态。
一条发布于去年11月的视频获得了近百万的点赞量
记者在小红书上输入关键词“金丝猴”后发现， 这些视频和图文在2020年就陆续出现，照片中，博主或直接用手投喂猴子，或与它们“握手”，或抚摸猴子皮毛，人与动物之间毫无阻隔。而在文字中，博主普遍夸赞野生金丝猴皮毛“手感好”，且外貌漂亮，性格温顺，不会出现像峨眉山或是张家界的猴子一般“土匪”行为，如抢夺游客食物，甚至抓挠游客等。这更引起了网友们的兴趣，纷纷询问交通攻略，许多游记的标题里还打有“亲子”的标签，鼓励网友带孩子前往。
一位博主发布的与金丝猴握手的照片
这些景区主要集中在秦岭地区和四川的金丝猴保护区，“荒野守护人”说，这种现象在陕西安康、宝鸡两地比较严重，一开始是村民投喂，引来自媒体拍摄，再引来更多游客参与。
据记者观察，投喂金丝猴最“热门”的景点之一当属陕西安康市宁陕县的朝阳沟，这里的自然资源丰富，大熊猫、金丝猴、朱鹮、林麝、金钱豹、羚牛六大国宝都有分布，野生金丝猴的种群繁育稳定，不断壮大，目前有100多只猴子。过去，这里的猴群有管理方按时投喂，但近年来，游客大量投喂已成常态。
一位游客在游记中写道，这里有“禁止喂食”的标语，但实际上“猴子都在等游客喂面包吃”，还有当地人在现场售卖10元一包的花生，用来喂猴。
朝阳沟有设立“禁止喂食”的标语提醒危害，但收效甚微
这里的猴子平时每天4点下山等待投喂，但有游客提醒说，周末不要来这里，因为周末人太多，有些游客甚至等不及猴子下山，就主动爬上山去投喂，他们“堵在前排不停投喂”，猴子便不会再下来。后来的人便无法再和金丝猴“近距离接触”。
据一些博文记录，在四川平武黄羊藏族乡草原村川金丝猴科普教育基地，管理员还会吆喝猴子下来，这里卖的“猴食”是胡萝卜，10元一兜。而在四川省白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有游客反映当地人在保护区内搭棚子卖花生，供游客喂猴，但不允许拍照。
投喂野生动物，害人害己
在这些博文中，很少有人提醒“不应喂食野生动物”，甚至有网友认为，猴子在冬天缺乏食物，正需要人工投喂。不过，生态专家和环保人士并不同意这一观点，他们都认为， 应该严格禁止喂食野生动物。
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青年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王放告诉记者，要判断这个现象是否合理，首先要看野生动物在荒野里的状态。他在野外工作中，常能见到川金丝猴的取食和其他社会行为。它的食谱很广，有树的嫩叶、嫩芽、花朵、果实、苔藓里的昆虫、土壤里的小动物，包括鸟蛋，乃至树上的松萝，这些食物给它们提供了丰富的维生素、纤维素、蛋白质，以及其他营养来源。
川金丝猴 图 东方IC
然而，人工食物中过少的纤维可能会让它们的粪便不成形，或影响它们的肠道健康。而长期食用过分单一的食物，也会改变它们的肠道、微生物、肠道菌群，影响它们长期的精神状况和身体状况。此外，最大的问题是，这些人类食物的高热量和高含糖量有可能会导致它们像人一样，变得肥胖，甚至患上心血管或其他慢性病。
除去投喂对金丝猴造成的健康损害，这种行为也会大大改变它们的天性。王放说，和人过分靠近，会使它们丧失野性和对人的警戒，行为出现明显偏差。“金丝猴是一种社会性动物，由家庭群构成，经常是三四十只到近百只的大群。但是我们多次观察到，一旦有人工投喂，它们原本的自然群体会被打散，求偶和学习行为被中断，猴群失去正常的社会结构，变得不再是那个自然界本来的样子。对于一种高度社会化的灵长类动物，这无疑是非常负面的变化。而人为喂食的增加，还会导致传染病风险，甚至使它们因为对于人类过分索取而诱发攻击行为，伤害人类也伤害自己。”
朝阳沟的猴山人山人海，都是等待喂食金丝猴的游客
而这种行为是否会对人类造成伤害呢？答案是肯定的。在社交媒体上，金丝猴被描述为“乖巧可爱”“软萌礼貌”“猴中贵族”，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在这些描写金丝猴如何可爱温顺的文字中，也穿插着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在一些照片中，可以见到有的金丝猴在直接掏游客的口袋，还有博主描述“有一袋子苹果还没来得及分，就被猴子拿走了”。一位旅游博主“小张爱胡窜”则描述了他在陕西佛坪县熊猫谷的经历。在他入住当地民宿后，前台告诉他说，这几天附近有金丝猴出没，全家人便兴致勃勃地去寻找，果然在不远处的森林里见到了金丝猴。一只老猴见到了他妻子手里的食物袋，便径直走了过来，妻子便将袋子放在地上，等猴子取食。但她又担心这样随意放置会有害环境，便想将袋子拿走，不想猴子立即翻脸，咬伤了她的手。
该民宿的前台显然对此现象已经习以为常，淡定取出早已备好的碘酒为她消毒。可见，金丝猴咬人，在当地并不是罕见事件。
“荒野守护人”认为，野生动物，包括猴子在内，都会对人类有天然的畏惧心理，不太敢靠近。但一旦习惯人类喂食，金丝猴也会慢慢变成景区里那些抢食物伤人的猴子，这是动物的天性。
即便不被猴子攻击，它们身上的细菌、病毒也很多，会增加投喂者患上人畜共患疾病的风险，王放说，这样对猴子、对人，都不健康。
值得庆幸的是，“荒野守护人”告诉记者，在他的网络呼吁之后，陕西林业部门已开始行动。3月8日开始，朝阳沟的猴山已经停止对外开放，一些网友对此叫好，纷纷表示“这么投喂，肯定要关，又不是动物园”、“赞成，人类过多介入到野生动物活动中并不好”。
记者在发稿时致电了白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了解情况，工作人员表示，目前保护区正在修复，已经关闭，此后若再开放，也将主要以科研、保护为主。在社交媒体上，也有博主反映说，目前前往该保护区的路上已经设了检查站，即日起不允许游客进入。
其实，喜欢可爱的动物，是人类的天性，而如何既观赏野生动物，又能不打扰、伤害他们，形成可持续的旅行方式，也是各景区一直在探索的。云南是滇金丝猴的分布区，旅行博主“Roy和Sue的环球旅居”在2021年来到迪庆的滇金丝猴国家公园，观赏到了野生滇金丝猴。他们告诉记者，在这里观赏滇金丝猴，需要在管理人员的引导和监督之下，隔着几十米的距离观看，游客严禁靠近、接触、投喂滇金丝猴。
虽然不能互动，但游客见到的是金丝猴在不为人打扰的状态下，自然的进食和社交场景。也许这里的实践，可以为其他拥有野生金丝猴的景区所借鉴。
在滇金丝猴国家公园，由于人类距离较远，游客可见到金丝猴和其他野生动物共处的画面 图 东方IC
“整体上来讲，这些行为反映了大家觉得野生动物是美好的，但是越是在这样的趋势下，就越应该用正确的方式去对待它们。现在，我们已经提升了对待野生动物的态度，而下一步是用更科学的方式去和它们相处。”王放说。
责任编辑：徐颖
校对：丁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