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血缘里,和上海是沾着亲的。
因此有时候会到上海过年,在亲戚家宽敞的客厅里,挨个管那些每根头发丝都打理成上海样子,却又不熟的面孔,叫爷爷奶奶姑姑嬢嬢。
客厅的茶几上,惯例会摆满各家买的点心。
国际饭店的蝴蝶酥,是每年必有的。白脱蛋糕,大概率会有。凯司令的栗子蛋糕,老大昌的哈斗,红宝石的别司忌,也算眼熟。
然后姑姑嬢嬢们,会凑到厨房,讲她们为了买这些,排了多长的队。说来年得赶早,也不差吃的,不必都赶到过年这个时候。
混得好的亲戚,就着桃酥、栗子饼啥的,除夕下午就要开讲了,讲年前几天内拿下了几笔尾款,讲哪个合作伙伴耍心眼,偷鸡不成蚀把米。
因为他们间的谈天,是上海话与英文缩写齐飞。
听不懂的时候,我就往他家颇有洛可可风格的沙发里一滚,无聊地看着天花板,看繁复的水晶吊灯,在暖气的微风中,水晶球来回旋转,折射的五颜六色。
上海夜景和南京,就差别在这颜色上。
南京的灯火,是用昏黄勾勒的。从秦淮河沿岸,到海关大楼,主城区,尤其是出新过的老城区里,统一的这个色调,到了晚上,又古典又老钱。
上海用色就大胆得多,红的、绿的、紫的,主打一个霓虹色调,饱和度也相当高,总让我想起那句:
来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时光
他们本地人,会讲什么进贤路、南京路、番禺路、永嘉路、永康路,仿佛每条街都有个诨名。
其实外地人晚上坐在车里,也看不清那么多,就记得一片霓虹灯彩。
从虹桥站到家里老宅,顶顶热闹的街口太多了,亲戚作为活地图,主打一个哪里绿灯走哪里。以至于去过好些次,我脑子里全的地图,拎不出来一张。
我倒是记得,从老宅遛弯能到达的地方,以前有家服装店。
店里没有伙计,就只有一个年纪挺大的老阿妈。她就是老板娘,特别麻利的,就能把所有事,收拾得井井有条。
因为嬢嬢经常带我去买花裙子,一来二去,就多知道了些。
这老板娘不是本地人,是四川大凉山那边过来的。因为太早了,怎么过来的也说不清楚,大致是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加上重男轻女,她也算比较有主见的那类,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跟人贩子跑了。
嫁的是个上海男人,男人据说是先天的,脸上有点瑕疵,估么着是讨不到本地姑娘,家里人就买了这个小姑娘,先当童养媳养着。
因为年纪都尚小,就送两个人一起读书,后来才结婚生了一个女儿。
谁要是做人贩子,下辈子活该下地狱的。
毕竟绝大多数被拐卖的姑娘,就像丰县生八胎的小花梅一样,会被当牛做马,劳碌至死。但她是主动跟人贩子走的,命运倒又有了那么点不同。
她老公算是典型的上海男人。
上海前两个世纪,是做纺织品起家的,女人做纺织这块,手脚利索得紧,一直是自食其力,所以一代一代,在家里普遍地位不低。
从姆妈,到阿婆、老太太,个个在家一言九鼎,所以正宗的老上海,每一代记忆里,都有爸爸围裙不离胯骨轴的场景,家务基本是夫妻一起承担,内地关于分工的刻板印象,在上海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子,适合去填后墙跟的。
我认识的一个上海老师,生了两个女儿后,开始和队友一起打满鸡血,白天上课,晚上托管小区里孩子写作业,时间掰成两半花,励志要把每一分钟都换成钱。
她个人签名也改成了“负债千万”,说是要给每个女儿准备一套婚前房,主城区凑合的地段,1000万的标准吧。
中国女性有能力阶级跃迁的,最向往的地方,便是上海。
也不仅是上边说的家务共担,或者啥乱花渐欲迷人眼,最被人忽视的一点,其实是安全感。
可能男读者不知道我在说啥,但如果哪个男读者身高170,体重60kg,可能会懂。
因为他在生活中,经常有被人“压”的场景。
别人不一定会和你讲理。
无论你是多么有理,别人膀大腰圆地站你面前,也不动手,你自个就得想想,怎么措辞会更委婉些,又或者,这道理当讲不当讲?
哪怕你是债主,去讨债,结果发现欠债的人一脸横肉、兄弟众多。这时候你还会说啥“有理不在声高”吗?
不,你不会的。
你会想怎么迂回,怎么智取,怎么获得法律支持,用暴力机构对付暴力个人。
很多家庭里,妻子长期面对的,就是这种“压”。
也不是直接被家暴。单纯是你和他抢手机,每次都抢不赢。争夺遥控器,偶尔遥控器会被捏碎。你让他开瓶子,他拿电钻给瓶盖钻个孔。
这样一个体力悬殊的对象在家里,面沉似水地不搭理你的诉求,这时候,就得掂量下,是不是讲道理的场合。
影视剧,或者言情小说,想迎合女性观众,经常会设置这种“讲理”环节,女主想和谁讲理,谁就会坐下来听,而不是“压”,不是打破规则掀桌走人。这种情节屡试不爽,因为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求而不得。
讲理,迭代到2.0版本,就是有执行力度的法律。
虽然全国通用一套法律,但在法官自由裁量权这块,执行起来可能是天上地下。
所以落后地方,会判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所以想要安全感,你得在发达的上海。
上海女士遇到聒噪的邻居,现在一般不会敲他门,而是像《欢乐颂》拍的一样,直接报警,用国家暴力机关,来抹平体力差距。
有安全绳拖住下限,在家里,就能放心地四两拨千斤了。
她理性,但她用理性,精准控制感情的释放浓度。
她很强,但她在面子上示弱。
这才是上海的“嗲”。
嗲妹妹不是天生的,而是跟着女性长辈生活,耳濡目染出来的。
外婆和外公如此说话,妈妈和爸爸也这样。拿这个寻人家小姑娘开心,就是坏,就是捣蛋嘛。
注意上边这个句子。
如果不会识别发嗲,你就识别口是心非,还有“人家”“小”“坏”“嘛”“呢”字眼。
从这种程度上,“哈”也算是个变种,只不过偏向职场,活跃下气氛。
但在上海职场上,“哈”的戏份,比别处要低些。
因为这个字眼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而新一代上海人,规矩千万条,边界感第一条。
西风百年,边界感是一代一代变强的。从奶奶辈在楼底下坐成一排嚼舌根,到妈妈辈带着疏离感问一句“侬几岁”,再到新一代上海人,背着雅致的Prada,心中常念八字箴言:
关你啥事,关我啥事
造成这现象的,主要是两个原因:
一来,大上海,其实小的很。好些人都是住过弄堂的,全家人蜗居一室套,生活动线交织在一起,干啥都像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会特别擅长布置自己的小天地,哪怕是笔袋课程表后边,巴掌大的地方,哪怕是阁楼卧室的一面小墙。
二来,上海职场的卷,已经卷出了层次。不仅要有态度,还得卷得有方法。
你得在开始之前,胸中有丘壑,算好青春耗尽之前,有多大概率,摸到落户门槛。
下面我考察一下,对于卷的理解:
最低层次的,是月亮不睡我不睡,我为祖国织棉被,拼加班计件工资。
稍高层次的,是在成熟赛道内,譬如类似体制的地方,卷职级。
但在上海,20年房价上涨17倍的地方,即便是2022地位一落千丈,房价趋势要打个问号的现在,只要高品质的教育、医疗资源仍然在沪,这两种策略依旧卷不赢。
能卷赢的人,或多或少做过投资、股票、在银行金融系统里挖掘过政策漏洞,或者在某类市场资源中,做过掮客的角色。
又或者挖掘出哪个商机,服务好某个小众需求,立住了,做成了自己的码头,主打一个奇货可居。
别人看见新闻,他能看见情报。
这才是适合上海的卷法。
用我嬢嬢的话说:
上海就是一场捉妖记。
摸爬滚打,是为了把自己打磨到一个“灵”的状态。
你若机灵,乱花渐欲迷人眼,不过是深深浅浅的灰,你只管循着“灵”的方向去追。
转角过某个街口,你会看到,有个同样机灵的人,在向你招手。
上海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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