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多月子中心遭遇行业“抢娃”潮,频现“跑路”风波

2020年1月17日,广东珠海,一家月子中心里,医护人员正在照顾出生不久的婴儿。(视觉中国/图)

入住月子中心的第14天,27岁的新手妈妈杨少芸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就被告知要在2小时内搬离住所——她所在的月子中心倒闭了,当天中午12点要断水断电。

那是2023年4月27日,杨少芸在社交账号上发了一张行李箱、打包袋、水盆拖鞋等杂物凌乱堆满地面的照片。而就在此前的两周,她每天打卡分享的,都是月子中心里“三餐三点”的精致美食照片。

杨少芸的遭遇并非孤例。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过去三年间,在武汉、重庆、成都、南宁、福州等各大城市,至少有百余家月子中心突然“关门跑路”,单店涉案金额有的高达数百万元。有机构向顾客如实告知情况并承诺部分赔偿,亦有机构突然“失联”,让即将临盆或刚刚经历生产之痛的新手妈妈备受打击。

除一些月子中心“关门跑路”外,尚在泥潭挣扎的其它月子中心已经开始了一场 “抢娃”大战。从口碑网站的营销竞赛,到越演越烈的价格战,无不揭示着市场竞争的残酷。

而对愈发关注母婴健康与服务品质的年轻育龄夫妇来说,要不要选择入住月子中心,花费几万元购买的护理服务无法满意怎么办,如何挑选到一家合适的、靠谱的月子中心,似乎都成了一道道现实难题。

“跑路” 维权

在杨少芸入住的武汉喜月满满月子会所,等待赔偿与讨“说法”的受害者拉了多个微信群,正准备通过法律途径维护权益。

多位消费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该会所停止提供服务后,自己缴纳的押金、服务费用一直未能退还。根据一名消费者代表给出的数据,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有七十余位消费者合计待退款金额接近150万元。

杨少芸是幸运的少数。在接到退房通知后,她与其他一些已入住月子中心的产妇,被协调安置到另外一家月子中心,虽然居住环境、餐饮及护理水平大幅下降,但总算履行了合约规定的月子期服务。

“天眼查”信息显示,该月子会所所属的武汉喜月满满健康管理有限责任公司成立于2011年,是一家将现代医学与传统相结合的酒店式母婴健康管理机构,面向产妇和婴儿提供休养保健服务。

2023年6月,该公司法定代表人王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受疫情和自身经营因素的影响,公司已经事实上倒闭,但还没有正式破产清算。“我们一直在积极地寻求并购,目前基本上把武汉的同行找了个遍,但大家对未来的投资预期都很谨慎,很难找到愿意接手我们店面的公司。”

“在被清退之前,我们员工、客户和供应商都没有收到任何有关通知。”原喜月满满月子会所工作人员夏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出于对公司的信任,在半年社保未交、3个月工资未发的情况下,一直到停业前,员工们仍在照常上班。

据夏茜的统计,公司合计拖欠该会所26名固定员工和69名护理师工资社保约90万元。“老板的答复是,公司的账户上已经没钱了,工资无法发出。”

像武汉喜月满满月子会所一样仍在努力寻求解决方案的会所还是少数,大多“跑路”的月子会所不仅人去楼空,甚至找不到任何联系方式。

南方周末记者在社交平台检索“月子会所”倒闭、停业等关键词,发现诸多月子会所倒闭、消费者寻求退款维权的案例。有的是产妇签订合同并缴纳定金、预订款等款项后,才发现月子中心人去楼空,有的是入住月子中心后因物业断水断电被赶出场地,退款问题没能得到有效解决,需要诉讼维权,涉及款项从几千元到500万元不等。

2023年5月,一位广西南宁的妈妈发文称,自己于4月20日从一家月子会所预订了价格为2万多元的套餐,还未入住就收到了会所倒闭的通知,却迟迟无法拿回预付款项。评论区至少5位网友表示有相似遭遇,缴纳定金5000-8000元不等。

熬过疫情,又遇 消费 期”

七年前,月子中心还是不愁招揽客人的。“我们甚至会挑选那些育儿理念更相近的客人,以减少差评或客诉。”在福建厦门,有逾十年月子中心销售经验的二胎妈妈沈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王均也赶上过那个好时候。2016年,全面两孩政策实施,出生人口升至1786万人。基于经营状况,王均关闭了旧店,在2017年和2019年开设了两家全新门店,单店装修在800万元以上,总投资接近2000万元。

谁也没预料到之后发生的情况:新生儿越来越少了。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17年出生人口稳定在1723万人,此后开始连续呈现下降趋势——2018年到2022年,分别为1523万人、1465万人、1200万、1062万、956万。

王均略显无奈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最近几年,公司一直入不敷出,大股东、小股东增了几次资,但签单量很少,没有持续的现金流进来,无法支持房租、工资、食材、水电、婴儿用品等费用,最终因为欠租金被房东清退。

为扭转入不敷出的困境,王均也曾尝试到小红书、抖音等社交媒体平台上拓展客源,以求“自救”,“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但受到出生率下降等因素的影响,入住率比疫情前下降了20%左右,公司的整体营收下降超过了50%”。

在王均看来,月子中心并非一些消费者眼中的暴利行业,且受整体经济环境影响,客户的预算也在缩减,为吸引客户他们只得将服务价格下调了大约10%。“但是成本却没有降低,遇到行业波动,有时候一两个月没订单,就会亏损。”

雪上加霜的是,结合婚育人群数量和全国妇产医院建档情况,多位人口学家预测2023年新生儿数量大概率将跌破800万。王均所在的喜月满满月子会所,终究也因无法支撑而倒下。

原三甲医院的护士长、江西南昌一家月子中心创始人陈汐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疫情期间,除倒闭的月子会所外,也有一批本身运营状况良好的月子中心的业绩反而增长了。“大家在疫情期间,更需要专业护理,月子中心会比家里更方便、安全。”

但她也坦言,疫情后整个社会层面的收入减少,消费者的消费能力降级,几万元的生育消费可能带来一定负担,再加上疫情刚放开,选择生育的人自然会往后推,月子中心行业在2023年后确实可能迎来“一个消费断档期”。

多位有十余年从业经验的月子中心行业人士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23年将会是客源“断崖”式下跌的一年。“去年盈利有200万-300万,今年下半年估计比较困难,但大抵应该能做到几十万的薄利吧。”一位不愿具名的月子会所老板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

“抢娃”揽客

“从怀孕到现在,差不多花了12万。”临近生产,预定入住深圳某月子会所坐月子的杨女士粗略算了一笔账,7.5万元的“月子费”占了花费大头。她选择的套餐是独栋建筑里一室一厅的南向房型,有专业护理人员一对一陪护。在深圳,已属中等偏上的价位。

目前国内月子中心主要有三种类型:独栋别墅内的高端月子中心一般收费较高,其次是租用酒店开设的月子中心,或者在一些公寓楼里租几层开设的月子中心,人员流动比较多,私密性差但性价比较高,主要竞争点在于餐食、产康和婴幼儿照护服务。

除上述民营机构外,还有部分公立或私立医院利用妇产科的资源优势,开设了以“医养”为卖点的月子会所,通常配备全职的医护人士,具备一定的医疗条件。

无论如何强调卖点,所有玩家都在面对一个蛋糕越来越小的市场。南方周末记者走访广州、深圳两地多家月子中心后发现,不少月子中心的空置率正在攀升。“抢娃”揽客,成为了国内不少月子中心最重要的工作。

“2022年底疫情之后,有不少年轻人担心健康等问题,推迟了备孕计划甚至放弃了刚怀上的宝宝。”深圳一家知名连锁品牌月子会所的销售人员告诉记者。

观察到这种趋势后,该机构从2023年初即开始,陆续推出3人团购优惠、情人节限时优惠、母亲节特惠、618大促、父亲节特惠等一系列优惠活动以招揽客户。

“客户的实际签约价格,相比活动价格仍有一定谈判空间,即便是同等服务,每单的成交价格和赠送项目也都不太一样。”这位销售人员说,为了留住更多客源,降价促销也是无奈之举。

全国月子中心行业联盟秘书长、杭州俪宸月子会所创始人黄立言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由于月子会所实体店的获客渠道有限,受大众点评网站上的评价影响很深。同时,孕妇照摄影之类的服务机构,也会与月子中心形成异业联盟互相“引流”,用各种低价营销噱头吸引客户等,实际上都搅乱了整个行业的真实口碑。

“一些月子会所打价格战,互相砸价格,容易造成恶性循环,对行业来说是非常可怕的。” 黄立言说。

沈欣以厦门为例,她发现厦门城市不大,但大大小小的月子中心有三四十家,大家都想瓜分这个蛋糕,但蛋糕却越来越小。一些月子中心为了促单(让更多客户签约),会把价格降到明显低于市场价,甚至对半打折。“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付2万元,不可能享受到5万元的服务。”

主业 “体验差” ,副业“变味”

月子中心的“养成”并非一日之功。

大约2000年前后,月子中心这一全新服务模式引入内地,一般是指为生产母亲提供专业产后恢复服务的场所,主要帮助产妇科学调理身体、恢复身材,同时配有专业人士、护士照顾新生宝宝,提供育儿、喂养、早教等服务。

二十年过去,根据艾瑞咨询在《2022年中国母婴新消费白皮书》中的调研,2022年0-3岁孩子妈妈在月子期间的安排,已有18.3%的人选择月子会所,与选择月嫂持平,另有接近六成的妈妈仍以亲人照顾为主。

市场容量不断扩大之下,不少消费者在月子中心的真实体验却不如人意。

争议较多的就是月嫂。中低端的月子中心基本没有能力也不愿意“养”专职月嫂,主要选择月嫂外包。即便是一对一的月嫂,也可能是个“临时工”——从家政公司雇用的新手到月子中心后,经过简单培训就正式上岗,服务能力参差不齐。

同时,由于主营利润太低,月子中心只能靠发展副业利润来凑。

近几年,几乎所有月子中心都将赢利的重点转移到产后康复服务上,包括盆底肌、腹直肌修复,私密部位、脊椎保养等等。而当这些产后服务变成KPI绑在康复师身上后,产后康复的“味道”就变了,有些产康师在推销时用力过猛,很容易引起妈妈们的反感。

另外,艾媒咨询数据显示,2022年中国月子中心市场规模突破223亿元,然而受限于月子中心较高的消费标准,一线城市、新一线城市及二线城市的消费者规模占比达到71.1%。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目前国内月子中心的连锁化程度较低,没有真正的龙头企业去引领全国月子中心的发展。即便是头部品牌,全国门店的数量也屈指可数,绝大多数月子中心仍无力走出自己的“出生地”。

“连锁的月子(中心)很多,但很多都不争气。有时候只是收了**的费用,后面就不管运营了,没有办法做很好的品牌控制,不同门店的口碑差异会非常大。”黄立言说。

做标准、做口碑

喜多月子中心遭遇行业“抢娃”潮,频现“跑路”风波

未来月子中心需要以专业化、服务标准化、规范化、个性化、数字化的思维模式来为客户服务。(视觉中国/图)

尽管月子中心覆盖了女人与孩子这两个最容易赚钱的群体,但一些需要细致打磨的专业门槛,仍给这一行业的投资带来不确定的风险。

“月子会所行业好比一个沼泽地,站在岸上看,宏观政策加持,繁花似锦,前景美好,实际上行业的技术含量很高。等你投资下去,一步一步往沼泽地走的时候,才发现很难脱身。”黄立言说。

其实,早在2017年9月1日,母婴保健服务行业推荐*家级标准《母婴保健服务场所通用要求》(以下简称《要求》)就已实施,在服务的安全、卫生、专业和舒适四个方面提出了要求。曾参与新国标起草的黄立言说,该标准的制定和实施,在一定程度上令母婴保健服务行业摆脱了模式单一、标准欠规范的情况,促进了行业的升级和持续健康发展。

而对普通消费者来说,更关心的是如何选择一家合适的月子中心。

沈欣表示,消费者应根据预算水平来选择月子中心。目前,在一线城市,月嫂的工资也在1.5万元到2万元之间。“如果家里老人多、环境嘈杂想好好休息,那么两三万元的‘刚需型’月子中心也可以帮你达到这样的效果,但在饮食、居住环境、护理人员配比上肯定比不上5万、10万元的月子中心。”

她同时提示,消费者考察、选择月子中心时,不能只看环境等表象,关键要看它的团队以及针对一些特殊情况的应急处理制度是否完善。“比如妈妈乳腺不通发炎发烧、宝宝黄疸皮疹或有突发情况需要住院,月子中心怎么操作?”

在黄立言看来,行业寒冬对部分经营不善的月子会所来说是灾难,但对于那些实施规范化管理,遵守国家标准、行业标准、企业标准、讲究服务品质的企业来说,也可能成为机遇。

比如,不少月子中心也在探索围绕母婴服务提供更加“长尾”的持续服务,包括产后康养、婴幼儿游泳、早教甚至满月庆祝仪式等。2019年黄立言就关闭了实体门店,创办了可以搬回家的“移动月子会所”,提供母婴管家、医生、护士、心理咨询师、产康师等专业人士的上门服务,以满足更多90后、00后的需求。

黄立言表示,随着市场的发展,未来月子中心需要以专业化、服务标准化、规范化、个性化、数字化的思维模式来为客户服务。“比如宝宝呛奶如何处理,专业的护理人才培养很重要;如何根据产妇体质提供个性化的调理方案;(如何)增加使用智能婴儿床、视频医生等智能化服务设备;(如何)规范护理流程、防止院内感染等等。”

“价格战只是恶性循环,月子会所如何保持自己的初心本质,做好自己的专业标准,获得客户的信任与口碑,才是行业必须思考的。”黄立言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王均、杨少芸、夏茜、沈欣、陈汐兰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崔慧莹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心怡 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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