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花镇正在举办三年一度的芙蓉花会,周边县镇的才子、佳人们都慕名前往赏花,有的吟诗、有的作画、有的吹曲,热闹非凡。今年新上任的县官大人也亲驾光临,一睹盛会。按往年惯例,花会期间会举办书画比赛,才子佳人人纷纷献技,各展所学。
经过角逐,一幅婀娜多姿的粉黛芙蓉图和一幅摇曳生风的金灿芙蓉图脱颖而出,并列夺魁。巧合的是,将二人的画的芙蓉花合在一起刚好组成一幅执手相望芙蓉图,众人无不感慨这机巧奇缘。两幅画的作者分别是一名才貌双全的儒雅书生和一名品貌端庄的大家闺秀。在县官大人的提议下和主办方的提议下,二人便现场合作画了一幅芙蓉图,县官大人兴致大起,提笔便为这幅画题名为“佳偶天成”,并题诗“才子佳人缘天定,花好月圆遂人心”。二位作者也在落款处签名,一名为“李赋孔”、一名为“辛池晓”,现场一片欢呼雀跃,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二人心中也暗生出一种莫名情愫。
会后,众人四散开去,他们二人也都各自离开,唯有“佳偶天成”图被主办方装裱出来和历年魁作悬挂在一处,成为一时美谈。
几个月后的一天,辛池晓在集市逛街时,无意中发现街角一隅一间老旧店铺改作了字画铺,遂转入进来,让辛池晓料想不到的是,经营画铺的竟是芙蓉花会上遇到过的李赋孔,此时的他背对店门靠着柜台坐在一张小凳上,手里还拿着一册书卷,正在昏暗的灯下看书,听到有人进屋才放下书卷转过身来。看到来者是故人,亦是懂画之人,不免心生惊喜。
不须多看几眼,辛池晓很快就能意识到这家画铺生意惨淡,掌柜亦不善经营。店铺应是刚转让不久,也未经重新装修,墙面地面的残痕污迹虽经擦拭但仍旧醒目,简陋的墙壁上高高低低挂着大小不一的画作,显得十分随意。柜台后方的一幅《群山碧水图》是全店最大的一幅,浓墨重彩,层次分明,应是作者耗费巨大心血绘制而成。右边窗户上方悬挂的是一幅《雨中楼阁图》次之,左边里端的最上面一幅《骏马奔腾图》再次之……而靠外、靠下摆放的,均是当下流行的画中四君子、鸟兽鱼虫图等速作,展柜上平铺着一些空白画纸,应是为定制或速画客人准备。就外行人看来,这店里摆放布局杂乱无章,实则店家思量再三。
辛池晓在逐幅逐幅欣赏画作,李赋孔则垂手立在原地,都没有言语。约莫半炷香后,辛池晓便向李赋孔微微行了行礼,走出了店铺。
自那以后,辛池晓便隔三差五来到画铺看画,不经意间还随手帮忙整理下柜面什么的,李赋孔仍是手不离书,似是在准备科考。一晃过去了小半年,虽然二人交谈不多,但彼此间的默契却渐生渐长,情谊越积越厚。
一日,像往常一般,辛池晓来到画铺,发现店门紧锁,透过窗缝只看到墙上挂着的孤零零的花䓍和落寞的鸟兽。一连几天,画铺都处于关闭状态。门外既未张贴店铺转让,也未张贴休张几日的公告,辛池晓猜想应是急事离开,不久便会归来。于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几乎每日都会来转上一圈,从窗缝中瞅上几眼。
那夜,正值盛夏,突来风驰电掣、暴雨倾盆,辛池晓从睡梦中惊醒,想起画铺窗户未关牢实,撑起一把伞就往外跑。果不其然,窗扇在狂风中拼命拍打,满屋挂画也随风飘卷,画纸被吹落满地,临窗画卷边缘已被浸湿,屋内一片狼藉。辛池晓顾不得许多,忙从附近找来垫脚之物,从窗户翻进铺内,把地上的纸拾取干净,叠放整齐,用镇尺压住放在柜台上,再用撑杆把墙上的画一幅幅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卷好收进柜内,待一切收拾妥当,天已微明,此时雨势渐小,风也渐停。辛池晓仍从翻窗而出,将窗扇合好,拾二三石块置于窗台,将窗扇抵住后才转身回家。
不知又过了几日,辛池晓突然看到店门开了,便疾步走过去,看到两三个男人正在店铺中指指划划,还有个人正将柜中的画一卷卷地往地上扔。辛池晓忙过去打听,才得知店铺租期将满,原租户不再续租,房东已找到新租客,正在谈装修布局等事宜。辛池晓问这些画准备怎么处理,房东答说,前租户已托人捎话过来,说这些画不要了,任凭处置。而新租户准备开铁匠铺,这些东西要着无用,若沾染火星,平添祸端。辛池晓忙掏出半贯钱给房东,请求把画全都卖予她,房东大喜,遂由她全部取走。
辛池晓从市集找来一辆马车,马夫帮忙把画都搬到车内,送到辛池晓住处。辛池晓也顺势向房东打听到了李赋孔的住所,是位于城东郊的一处村庄。
此刻,辛池晓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心中有无数个疑问想当面找李赋孔问个清楚。次日,辛池晓便雇了一辆车,载着所有画卷,一大清早就出发了。在坑洼的泥路上颠簸了一整日,终于在黄昏时分到达了村庄,马车也正停在他家外侧路边上。
辛池晓从窗外能清晰看到李赋孔的侧脸,此时的他正在灯下伏案作业,人比之前感觉要憔悴许多,头发有些乱,唇上也有不少胡茬。驻立不久,辛池晓绕到屋前,用手轻叩木门,李赋孔开门看到来人呆立了瞬间,后忙将辛池晓请进屋,为她倒了一杯茶水。整个期间,李赋孔显得非常局促不安,实不知如何会突然深夜到访。辛池晓请车夫将画卷都搬入屋内,只说见画遭弃觉得可惜,便自作主张想物归原主,不想泥路难走,此时方到,实属意外。李赋孔得知是此意,心中便已释然。
辛池晓忍不住问起这一年多近况方得知,早年,李赋孔中得秀才后,家中就为他觅得一门亲事,望其早日成家立业。而李赋孔当时还满心壮志,想博一博科举,不愿早早受妻儿束缚,于是便只身离家,来到芙蓉花镇,想专心读书,为了谋生,便租了一店面卖字画。然而,事俱不如人意,画铺不仅未能解决衣食之忧,反而连租金也拖欠不少,逼不得已只得写信向家中寻求资助。很快便收到家中来信,不仅寄来了足够的银钱,而且还带来了一个晴空霹雳的消息,家母病危,速见一面。
李赋孔来不及作细细打算,立即锁了店门,来到房东处,把之前租金补齐,还预交了半年租金,然后雇辆车就急匆匆回家了。还未进家门,就见亲朋好友已齐聚屋外,有些都开始张罗棺材等后事起来,李赋孔来不及向长辈们一一行礼问安,匆匆作个揖后便连走带跑冲入屋内。
母亲听说儿子回来了,用力睁开眼,抬起手想摸摸儿子,嗓子里咿呀啊呀地发出微弱的声音,已是不能说出半句。李赋孔扑通一下跪在床边,只是泣不成声,泪珠成雨,悔恨自己的任性与不孝,一走大半载,再见已要阴阳两隔。
父亲说起母亲最后的一个愿望便是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能看见儿子成家立业,如今,母亲不日便将驾鹤西去,按习俗得守孝三年后方可成婚,于是便盼着能在弥留之际完成心愿,再则可以冲冲喜,或许能多活几日。此时,李赋孔只有满心愧疚与悲痛,再无任何拂逆之意,一切任凭父母作主。
事急从权。不过三日,新娘的花轿便已进门。未及半月,母亲也已入土为安。
成家后,在岳父的保荐下,李赋孔很快就成为了村学中的一名教书先生,如今妻子也已有孕数月,如此,他也算是安定下来了。
李赋孔坐在桌前,一直低着头静静地叙述往事,从头到尾都未敢抬头正视辛池晓一眼。辛池晓听完,种种疑团虽已解开了,但心中却是五味陈杂,难受得很,于是,借天色已晚告辞离开。
一坐上马车,辛池晓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噼里啪啦拼命往下掉,心中的思念、委屈、无奈一股脑全涌出来,内心的澎湃程度不亚于收画那晚的狂风暴雨。
细想过往,哪有什么“佳偶天成”,不过是“痴心空付”罢了。
其实,命运早有安排,天机就蕴藏在两人的名字中。辛池晓——笑痴心,李赋孔——空付你。
真真是“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