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
这满天神佛里,有一位着名的三界笑柄。
相传八百年前,中原之地有一古国,名叫仙乐国。国有四宝:美人如云,彩乐华章,黄金珠宝,以及一位大名鼎鼎的太子殿下。
这位太子殿下,是一位奇男子。
虽然人人都将他视为掌上明珠,爱若珍宝,但对于俗世的王权富贵,太子完全没有兴趣。
他有兴趣的,用他常说的一句话讲,就是——
“我要拯救苍生!”
【一】
太子少时一心修行,有两个广为人知的小故事。
靠前个故事,叫做“神武道惊鸿一瞥”。
太子十七岁那一年,仙乐国举行了一场“上元祭天游”。
上元佳节,神武大街。
王公贵族高楼谈笑,皇家武士披甲开道,少女的纤纤素手洒落漫天花雨,金车中传出悠扬的乐声,在人山人海和整座皇城上空飘荡。仪仗队的最后,十六匹金辔白马并行拉动着一座华台,载着万众瞩目的悦神武者登场。
悦神武者身着华服,手持宝剑,戴一张黄金面具,扮演伏魔降妖的千年靠前武神——神武大帝君吾。
“悦神”乃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因此,武者的挑选标准极为严格。这一年被选中的,就是太子殿下。举国上下都相信,他一定会完成一场有史以来最精彩的悦神武。
可那一天,却发生了一个意外。
在仪仗队绕城的第三圈时,经过了一座城楼。当时,华台上的武神正要将妖魔一剑击杀。
这是最激动人心的一幕,大街两侧沸腾,城墙上方汹涌,人们争先恐后,挣扎着,推搡着。
这时,一名小儿从城楼上掉了下来。
尖叫连天。正当人们以为这名小儿即将血溅神武大街时,太子微微扬首,纵身一跃,接住了他。
人们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飞鸟般的白影逆空而上,太子便已抱着那名小儿安然落地。黄金面具坠落,露出了面具后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
万众欢呼。
百姓们是兴高采烈了,可国师和大臣们就头疼了。
华台绕皇城游行的每一圈,都象征着为国家祈求了一年的国泰民安,如今断在了第三圈,那岂不是说你这国家只剩三年的命?
太不祥了!
于是,国师和大臣们请来太子,委婉地表示,殿下您能不能面壁一个月以示悔过?不用真的面壁,只要意思一下就可以了。
太子微笑道:“不要。”
他说:“救人又不是什么坏事。上天怎么会因为我做了对的事情而降罪于我?”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上天就降罪了呢?
“那么上天就错了,对的为什么要向错的道歉?”
这位太子殿下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从没遇到过他做不到的事,也从未遇到过不爱他的人。他是人间正道,他是世界中心。
所以,虽然国师心里很痛苦:“你懂个屁!”
但也没办法。反正说再多,殿下也不会听的。
【二】
第二个故事,叫做“一念桥逢魔遇仙”。
传说,黄河之南有一座桥,名为“一念桥”,有一只鬼魂在这座桥上徘徊多年。
这只鬼魂十分可怖:身穿残甲,脚踏业火,遍身鲜血和刀枪利箭,每走一步就在身后留下血与火的足迹。每隔数年,它便会在夜里忽然现身,游荡在桥头,拦住行人问三个问题:
“此间何地?”
“此身何人?”
“为之奈何?”
如果答得不对,就会被鬼魂一口吞噬。谁也不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所以数年下来,这只鬼魂已经吃掉了无数行人。
太子十七,云游途中听说此事,找到了一念桥,夜夜守在桥头,终于,在晚上遇到了作祟的鬼魂。
那鬼魂现身,果然如传闻中一般阴森。它开口问了太子靠前个问题,太子笑答:“此间人间。”
鬼魂却道:“此间无间!”
错了。于是,双方便亮了兵器,开打。
太子身手绝伦,那鬼魂更是悍勇骇人。一人一鬼在桥上斗得天昏地暗、日月翻转,最后,鬼魂终于败下阵来。
鬼魂消失后,太子在桥头种下一棵花树。一名白衣道人路过,见他在此撒下一抔黄土为鬼魂送行,问:“此意何解?”
太子答:“身在无间,心在桃源。”
道人听了,微微一笑,化为神人,踏祥云,挽长风,乘天光而去。太子这才知道,竟是恰好遇上了亲身下凡来伏魔降妖的神武大帝。
诸天仙神们在上元祭天游那一跃时便留意到了这名悦神武者,一念桥一见后,问帝:“您看这位太子殿下如何?”
帝君也答了八个字:“此子将来,不可限量。”
当晚,天生异象,风雨大作。在电闪雷鸣之中,太子殿下飞升了。
这位太子殿下,无疑是上天的宠儿。
他本就是民心所向,飞升后各地大力兴修宫观庙宇,开窟立像,万民朝奉。仙乐宫太子殿在短短几年之内风光无两,鼎盛一时。
——直到三年之后,天下大乱。一场瘟疫席卷人间,仙乐国灭。
【三】
人们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他们奉为天神的太子,根本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完美强大。
失去家园和家人的百姓们愤怒地推倒了神像,烧毁了神殿。火光连天,烧了七天七夜,所有曾经的荣光都化作了灰烬。
太子殿下,也被封禁法力,打落人间。
他从小就在万千娇宠中长大,从未受过人间疾苦。这个惩罚,让他从云端掉进了烂泥地,让他痛苦万分。
可太子殿下并未放弃,而是继续修行,渴望重登天界。未过许多年,某日,天空一声巨响。他第二次飞升了。
可这次,他只飞升了一炷香,就又被神武大帝打了下去。
【四】
被贬一次,已是奇耻大辱;被贬两次,不可能有人再爬起来。
所有人都说,太子殿下眼见是已经废了。有时他街头卖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连胸口碎大石都不在话下;有时他则勤勤恳恳收破烂,为一文钱死皮赖脸不要尊严。
由于太过奇葩,被围观数年之后,这位太子殿下,终于变成了公认的三界笑柄。以至于如今要是对谁说“你生个儿子是仙乐太子”,会被认为比咒骂对方断子绝孙更加恶毒。
人们爱凡人登天,更爱天神坠地。
笑过以后,只有多情人还会为他叹息:当初的那个天之骄子,真的已经不在了。
神像倒塌,故国覆灭,一个信徒都没有,渐渐被世人遗忘。谁也不知道他流浪到哪里去了。谁也不关心。
【五】
直到又过了许多年,某日,天空一声巨响。
天界震动,电闪雷鸣中奔走相问:这是哪位新贵飞升了?好大的阵仗啊!
等到把来人一看,整座仙京都仿佛被一道苍雷劈了。
你有完没完!
那位着名奇葩、三界笑柄,传说中的太子殿下,他他他——他吗的又飞升了!
破烂仙人三登仙京
————【靠前卷·血雨探花·启】————
“太子殿下,恭喜你了。”
谢怜抬头,未语先笑,道:“谢谢。已经几百年没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了。不过,具体我是哪里值得恭喜呢?”
灵文真君负手而立,道:“您摘得了靠前名。本甲子‘最期望将其贬下凡间的神官’榜靠前名。”
谢怜一怔,旋即回复微笑,道:“不管怎么说,总归是个靠前名。”
灵文道:“本榜靠前,可以得到一百功德。”
凡人的每一份香火与供奉被称为“功德”,在天界便如俗世流通的金银。谢怜立刻发自内心地道:“下次如果还有这样的榜,请一定再捎上我!顺便一问,第二名又是谁?”
灵文道:“没有第二名。您一骑绝尘。”
“这……也算众望所归?那上一甲子的靠前名是谁?”
“也没有。因为这个榜是从今年,准确地来说,是从今天才开始设的。”
谢怜眨眨眼:“咦,这么说,这不会是专门为我设的一个榜吧。”
灵文道:“你可知为何你会夺魁?”
“为何?”
“请看那个钟。”
灵文抬手指去,谢怜极目望去,只见一片白玉宫观仙气缭绕。但他看了半天,问:“哪里有钟?没看到啊。”
灵文道:“没看到就对了。本来那里是有个钟的,但是你飞升的时候把它震掉了。”
“……”
灵文语重心长:“那钟是个好热闹的性子,但凡有人飞升,它都会鸣几下来捧场。你飞升那日,不知怎的震得它疯了一般狂响,最后自己从钟楼上掉下来这才消停。掉下来还砸着了一位路过的武神。”
谢怜道:“可能它也没见过飞了三次的……现在好了吗?”
“没好,还在修。”
“我说的是被砸到的那位武神。”
灵文道:“他当场反手就把钟劈成了两半。再来。请看那边那座金殿。看到了吗?”
她又指,谢怜又望,望到一片云气中的金顶,松了口气:“这次看到了。”
灵文道:“看到了才不对。那里本来什么都没有。”
“……”
“你飞升那日,好些金殿都给你震塌了,我们只好临时搭几座新的凑合。你没发现它们看起来很简陋吗?”
谢怜叹了口气,笑道:“我明白了。请问,我该如何挽回这个局面?”
“好说。”灵文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给他看:“八百八十八万功德。”
谢怜扶额。
八百八十八万功德?若是八百年前,他挥出去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但今非昔比,二度贬谪,他在凡间的宫观早就烧得一间不剩,没有信徒就没有法力,没有香火供奉,自然也一文不名!
灵文拍他肩膀:“太子殿下不必绝望。你刚回来,先进入上天庭的通灵阵和诸位仙僚打个招呼吧。正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
谢怜苦笑道:“只怕我是,船到桥头自然沉!”
从灵文殿出来,谢怜在仙京大街边随便找了个地儿一蹲,二指并拢轻抵太阳穴,神识连入了上天庭的通灵阵。
所谓通灵阵,是可令多个神识即时传音通讯的一种法阵。上天庭中,可谓帝王将相遍地走,英雄豪杰如水流。什么国主公主皇子将军在仙京根本不稀罕。谁还不是天选之子怎么地了?诸神在位,便以通灵术互通音讯。谢怜靠前次飞升时由于太过激动,把阵里每一位神官都抓来打了招呼,将自己从头到脚详细地介绍了一遍,现在自然不会了,安静就好。但很快便有人注意到新人加入。一个轻轻的声音道:“太子殿下?”
这天界,竟还有神愿意搭理他!
谢怜感到由衷的高兴,道:“是我。大家好,我又回来了!”
话音未落,那声音便打断了他:“太子殿下开什么玩笑?你回来了,各位仙僚如何还能好的起来?”
一句打得谢怜愣住了。好在灵文立刻私下传音提示谢怜。她只说了一个字:“钟。”
谢怜瞬间明白了。原来,这就是那位被钟砸了的武神,是他的苦主!
那也难怪人家阴阳怪气了,要道歉!可道歉总不能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谢怜忙问:“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谁知此言一出,对面沉默了。而此刻灵识在阵的神官们,则全都竖起了耳朵。
那边灵文又悄悄给他传音:“殿下,虽然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没认出来,但我还是想提醒你:那是慕情。”
谢怜大惊,传音回去:“谁?你说这是谁?这是慕情啊?”
慕情乃是坐镇西南方的武神,法号“玄真”,坐拥数千宫观,香火繁盛。而在八百年前,他曾是仙乐宫太子殿座下的一名侍神。
也就是给谢怜打杂的。
灵文也惊了:“你不会真的没认出来吧。”
谢怜辩解道:“真的。他以前跟我说话又不是这个样子的,可柔弱了。而且上次我跟他见面是什么时候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快不记得了,怎么可能还听得出他的声音。”
要说他们也是比较尴尬。当年谢怜贵为仙乐太子,修行于皇极观。皇极观乃是仙乐国的皇家道场,择徒严苛。慕情贫民出身,又是罪人之子,根本没资格入观修行,故一开始只能做给太子殿下打扫道房、端茶送水的小道童。谢怜看他刻苦努力,请求国师破例收他为徒,太子殿下金口玉言,慕情这才得以拜师一同修行。谢怜飞升后,把他也一起带到了上天庭。
但谢怜被贬下凡间后,慕情并没有追随于他,而是自己找了个洞天福地发奋苦修,不出几年,渡了天劫,也飞升了。
慕情一声不吭。灵文道:“他很生气。”
谢怜揉了揉眉心,道:“我想,他可能觉得我是故意用钟砸他的吧……”
这时,又一个声音怒道:“哪个狗东西拆了我的金殿,滚出来!!!”
谢怜被吼得头皮一炸。慕情却终于开口了。他笑了两声,那声音里的怒火立即向他爆发:“你笑什么?你拆的?!”
慕情淡淡地道:“我笑你张口就骂。拆你金殿的人现在就在通灵阵里,你自己问是谁吧。”
谢怜干咳一声,道:“是我。对不起。”
他一出声,后来的这位也沉默了。
耳边,灵文又传音来了:“殿下,那是风信。”
谢怜道:“他我认出来了。”
灵文道:“不要介意,他说‘狗东西’,不是在骂你。”
谢怜道:“知道。他就这样。”
风信乃是坐镇东南方的武神,法号“南阳”,极受民间百姓喜爱。而他在八百年前,也是仙乐宫太子殿座下一名侍神。他为人忠心耿耿,从谢怜十四岁时便是他的侍卫,随太子一齐长大,一齐登天,一齐被贬,一齐流放。可惜,却没一齐熬过这八百年。
怎会刚好是这两人?怎么看怎么像是他在蓄意报复昔年抛弃自己的下属啊!话说回来,昔年的金枝玉叶沦为三界笑柄,两名仆从却都爬到了他头上——这究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还是不如自挂东南枝?
好在谢怜此人脸皮甚厚,毕竟他这八百年什么都不多,脸一定丢的多。他诚挚地道:“这次回来烦扰大家,对不住了,各位的损失我会全力补救,请给我一点时间。”
慕情哼道:“那您好好想想怎么凑齐八百八十八万功德吧,相信也难不倒神通广大的太子殿下。”
上哪里去弄八百八十八万功德还债?
谢怜只好又去灵文殿找灵文:“最近有凡人向仙京祈福许愿吗?只要可以取功德,什么样的祈福我都可以接。或者仙京缺扫大街的吗?扫大街我也可以的,我扫大街很干净的。”
灵文道:“不至于如此的殿下……你先把扫帚放下。说到祈福,刚好帝君有事相求,你可愿助他一臂之力?”
天界的帝君,只有一位。但这位若是想做什么事,那可是从来用不着求别人的。因此,谢怜一下子腰都直了,道:“何事?”
灵文递他一只卷轴,道:“北方有山,名为与君山。你可曾听闻?”
谢怜笑道:“岂止听过。怎么,近来不太平吗?”
灵文道:“不太平,现有许多大信徒在此疯狂祈福,非去看看不可了。”
所谓大信徒,指三类人。靠前类,有钱人,出钱烧香做法事、修庙宇;第二类,能向旁人宣法讲道的传道者;第三类,身心彻底贯彻信念者。其中以靠前类较多,越是有钱人越是敬畏神鬼之事,而天底下有钱人如过江之鲫;第三类最少,因为如果真能做到这一步,那么这个人境界一定很高,离飞升也不远了。这里所说的,明显是靠前类人。
灵文道:“你知道帝君常年镇山定海分身无暇,若你代替他去一趟,届时他们还愿,无论供奉多少功德都算你的。如何?”
谢怜双手接过卷轴道:“多谢。”
这分明是君吾在帮他的忙,却反过来问他愿不愿意帮自己的忙,谢怜哪里看不出来。灵文却道:“我只负责办事,要谢便等帝君回来你再自己向他道谢吧。你法力不足,我去借几个小侍神来助你。”
现任的武神们不是不认识自己就是不待见自己,这点谢怜还是清楚的,他道:“也不必了。你借不来人的。”
灵文却道:“我试试。”说着她便接入了通灵阵,道:“各位,帝君北方有要务急需用人,谁能拨两名小侍神过来?”
靠前个应答声居然是慕情的。他道:“借给谁?大家殿里都不缺人,怕是给太子殿下借的吧。”
谢怜心想:“你是一天到晚都守在通灵阵里吗……”
灵文微笑道:“慕情,我这两天怎么老是在阵里看到你,看来最近你很闲了。公文记得不要交迟了。”
慕情淡淡地道:“手伤了,在养伤。”
潜着的神官们都心想你那手往日劈山断海也不在话下,劈个傻钟还能怎么你了?
半晌,无人响应,谢怜对她道:“你看吧,我说过借不来人的。”
灵文本想先骗两个过来干活再说,道:“慕情要是没说话,可以借到的。”
谢怜笑道:“人家以为是给帝君办事,当然叫得来,但若来了发现是跟我共事,只怕要闹了,又如何能同心协力。我反正一个人惯了,也没见缺胳膊少腿,就这样吧。有劳你了,我这便去了。”
灵文也无法了,一拱手,道:“好罢。北方是裴茗裴将军的坐镇之地,他的明光庙在那边香火甚旺,殿下若有需要,可以向他求助。预祝殿下此去一帆风顺。天官赐福。”
谢怜回道:“百无禁忌!”挥挥手,潇洒离去。
鬼娶亲太子上花轿
三日后。
大路边有一间茶点小铺,铺面不大,伙计简单,但贵在景好。有山有水,有人有城。都有,不多;不多,正好。身在景中,若是在此相逢,必成妙忆。店中茶博士清闲极了,没客时,便搬张凳子坐在门口,看山看水,看人看城,看得乐呵呵,看到远远路上走来了一名白衣道人,满身风尘,仿佛走了很久。行得近了,与小店擦肩而过,忽然定住,又慢吞吞地倒退回来,一扶斗笠,抬头看了一眼酒招,笑道:“‘相逢小店’,名字有趣。”
这人虽然略有倦色,但一身白衣飒爽,神色也是笑眯眯的,看得人两个嘴角也忍不住往上弯。他问:“劳驾,请问与君山是在这附近吗?”
茶博士给他指了方向,道:“是在这一带。”
谢怜吐了口气,总算是没把魂儿一起吐出来,心道:“终于到了。”
他那日离开仙京,原本是要落在与君山附近的。谁知他潇洒地离去,潇洒地往下跳时,袖子被一片潇洒的云挂了一下。是的,被云挂了一下,他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挂上的,反正万丈高空打了个滚,滚下来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徒步三天后,终于来到了原定落地地点。跋涉千山万水,令人几欲落泪。
进了店,谢怜捡了靠窗的一张桌,才坐定,忽听屋外传来一阵哭哭啼啼、敲锣打鼓之声。他往外一看,只见一群男女老少簇拥着一顶大红花轿走来。
这一支队伍透着十足的古怪。乍一看,像是送亲队伍,但细一看,这些人脸上神情有严肃,有哀戚,有愤怒,有恐惧,唯独没有喜悦。偏偏又都穿红戴花,吹吹打打。当真诡异。
谢怜目送那奇怪的队伍远去,忽觉有什么耀眼的事物一闪而过。他一抬头,一只银色蝴蝶从他眼前飞过。
那只银蝶晶莹剔透,在空中飞过,留下璀璨的痕迹。谢怜忍不住向它伸出了手,笑道:“你好啊。”
这只银蝶却有灵性得很,不但不惊,反而停留在他指尖,双翼闪闪,美极幽极,在阳光之下,仿佛触手即碎的梦幻泡影。流连指尖与他缠绵片刻,不一会儿,它便飞走了。
谢怜对它挥了挥手,算是告别。再回头,仿佛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他这一桌上就多坐了两个人。
桌有四方,这两人一左一右各占一方。两方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都是一脸黑云罩顶。谢怜眨眨眼,道:“两位是?”
左边那少年桀骜,道:“南风。”
右边那少年斯文,道:“扶摇。”
谢怜道:“你们好。但我问的又不是你们的名字?”
这时,灵文忽然传音过来了。她道:“殿下,方才中天庭有两位小神侍说愿意前来协助你,这会儿他们也该到了。”
所谓的中天庭,自然是和上天庭相对的。天界的神官可以简单粗暴分为两类:飞升了的和没飞升的。上天庭,全都是凭自己飞升的神官,整个天界里不过百位,极其金贵。而中天庭里的,则是被“点将”点上来的,也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里“鸡”和“犬”的角色。严格来说,其实全称应该叫做“同神官”,但大家叫的时候,往往会省略掉这个“同”字。
那么,有上天庭和中天庭,有没有下天庭?
没有。
其实,在谢怜靠前次飞升的时候,还真是有的。那时候,分的还是上天庭和下天庭。但后来大家发现了一个问题:自我介绍的时候,开口说“我是来自下天庭的某某某”,真是难听。有一个“下”字就觉得特别低人一等,须知,他们其中绝不乏天赋过人、法力强盛的佼佼者,离真正的神官只是差了一道天劫,说不定哪天就等来了呢?于是有人便提议改一个字,变成“我是来自中天庭的某某某”,这就好听多了。虽然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总之,改了之后,谢怜好一阵都没习惯。
谢怜看这两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忍不住道:“灵文,我看他们不像是要来助我行事,更像是要来取我狗头啊。”可惜,说完这句,他法力便耗干了,耳边也听不到灵文的声音了。
谢怜只好对两位小神侍先笑笑:“先谢谢你们了。”
两人都只点了一点头,颇有架势,看着来头不小。谢怜道:“你们是哪位神官座下的?”
南风道:“南阳殿。”
扶摇道:“玄真殿。”
“……”
风信和慕情派来的?!
这可真是令人悚然了。谢怜道:“你们家的神官大人让你们过来么?”
两人皆道:“我家大人不知道我过来。”
难怪。谢怜又指自己道:“那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若他们是稀里糊涂被灵文骗过来的,帮了他忙回去还要被骂,这就可怜了。南风道:“知道。你是太子殿下。”
扶摇道:“知道。你是人间正道,你是世界中心嘛。”
谢怜噎了一下,不确定地问南风:“他刚才是不是翻了个白眼?”
南风道:“是的。让他滚吧!”
风信和慕情这两位武神关系不好,谢怜不吃惊。因为他俩打小关系就不好,应该说是恶劣!只是那时他为主他们为从,太子殿下说你们不要吵架了,要做好朋友,他们只好捏着鼻子握握手,混到如今可算用不着再假惺惺了。所以就连他们的信徒和侍神都相互厌恶。扶摇冷笑道:“灵文真君说自愿的就可以来,凭什么让我滚回去,你怎么不滚啊?”
“自愿”二字用他这个表情说出来,实在没有说服力。谢怜忙举手道:“我确认一下啊。你们真是自愿的吗?千万不要勉强!”
两人皆道:“我自愿!”
你们这脸……谢怜心道你们想说的其实是“我自杀”吧!
他一心调转话题,刷的一卷轴摊开,道:“先谈正事。这次到北方来是做什么的你们都知道吧,那我就不从头讲起了……”
两人皆道:“不知道。”
……这是来帮忙的吗?连要干什么都不知道!
谢怜微笑道:“那我还是给你们从头讲起好了。话说多年以前,与君山下有一对新人成婚。”
新郎等着送亲的队伍前来,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新娘到来,心中着急,便找去了新娘的娘家。结果岳父岳母告诉他,新娘子早就出发了。
两家人报了官,四处找,始终不见,便是给山中猛兽吃了,好歹也能剩个胳膊腿儿什么的,哪有连着送亲队伍一起凭空消失的道理?于是难免有人怀疑,是新娘自己不愿意嫁,串通了送亲队伍跑了。谁知,过了几年,再一对新人成婚,噩梦重现。新娘子又没了。
但是,这一次却不是什么都没剩下。众人在一条小路上,找到了一只什么东西没吃完的脚。
那脚虽然不是新娘的,却穿着送亲队伍出门时穿的靴子。新娘也多半遭遇不测了。
从那之后,一发不可收拾。近百年间,共有十七位新娘在与君山一带失踪。有时十几年相安无事,有时一月内失踪两名。于是一个恐怖传说迅速流传开:与君山里住着一位鬼新郎,若是他看中了一位女子,便会在她出嫁的路上将她掳走,再把送亲的队伍吃掉。
这事原本是传不到天上的,也不过是敢把女儿嫁到这一带的人家少了些,本地的新人成婚也不敢大操大办罢了。但偏偏这第十七位新娘,父亲是位官老爷。这位老爷颇宠爱女,风闻此地传说,精心挑选了四十名勇武绝伦的武人护送女儿成亲,可女儿还是没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这位老爷在人间能找到的人是拿它没办法了,于是他暴怒之下联合了一众官朋友,狂做一波法事,还按照高人指点开仓济贫什么的,搞得满城风雨,这才终于惊动到了天界。
南风皱着眉道:“失踪的新娘有何共同点?”
谢怜给两人倒了茶推过去:“有穷有富,有美有丑,有妻有妾,一言蔽之:毫无规律。根本没法判断这位新郎的口味是什么样的。”
南风喝了茶,还道了谢,扶摇却碰都不碰,乜眼道:“太子殿下,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位鬼‘新郎’呢?从来也没人见过它,你怎知它是男是女?”
这下谢怜可记住了:看上去脾气不好、但其实还算配合的那个是南风,这个瞧着斯斯文文、却总爱阴阳怪气唱反调的是扶摇!
他笑道:“你说得对,不过,‘鬼新郎’只是民间的叫法,并不是我起的名字。时候不早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路上经过一座破破烂烂的土地祠,藏着个又小又斑驳的石土地,脸都快被砸没了。谢怜走过去又退回来,在怀里抠啊抠,终于抠出个小馒头,端端正正放在祠前,双手合十念道:“土地啊土地,烦请佑助我们此行除祟顺利。”
扶摇喷了:“这土地破成这样,一看就是多年无人供奉已经失灵了,你拜它有什么用?”
谢怜道:“话不能这么说,对我来说是一个馒头的事,但是对人家而言可能很重要呢……诶诶诶,干嘛拉我。”
两人一人一边把他拖走。扶摇道:“并不重要。你自己都没什么香火,干嘛还供它。走吧!”
鬼娶亲太子上花轿 2
一去二三里,一座城隍庙红红火火立在路边。庙宇虽小五脏俱全,三人进到庙里,殿上供的就是南阳武神披甲持弓的泥塑神像。谢怜一看到这神像,道:“这……跟我认识的风信不太一样啊。”
扶摇哈哈道:“真是惨不忍睹啊!”
南风额头青筋暴起,谢怜马上跳到中间把两个人拦开:“有什么关系嘛,神像塑得走形岂非常事。别说妈都不认识了,有的神官见了自己的神像自己都不认识呢。”毕竟没几个工匠师傅见过神官本人,都是要么美得走形要么丑得走形,只能靠特定姿势、法器、服冠等来辨认。谢怜又一推他们:“你们看,有信徒来参拜了,还是女信徒!快隐去身形。”
两人都道:“哪里?”顺着一看,果然,进来了一名少女。但他们脸色都刷的变了。
扶摇道:“太丑了!还不如没有。”
平心而论,扶摇说的是实话。那少女满脸缠着绷带,绷带下透出一丝猩红,恐怕不是伤疤就是胎记。但她跪地默默祈福,神色虔诚,谢怜回头,语重心长道:“扶摇,不能这样说女孩子。”
扶摇撇嘴。谢怜又困惑道:“说来南风,你们家竟有女信徒,真是难得。”
武神的女信徒一向很少,只有八百年前的谢怜是个例外。不过,原因非常简单,就两个字:好看!
不错!他很清楚,不是因为他德高望重或神武非凡什么的,大家仅仅是冲着他的脸罢了。他父皇母后召集全国各地顶尖工匠照着他的脸雕神像,能不好看吗?他的庙也好看,因为那句“身在无间,心在桃源”,导致大家都喜欢把他的宫观种成一片花树香海。信女们就冲他的脸和那些花花朵朵也愿意进来拜拜。所以当时谢怜还有个美称,叫做“花冠武神”。当然,一开始是美称,等到他被贬下凡后,就变成讥嘲他是小白脸的讽称了。
可一般的武神,因杀伐之气太重,面目往往被塑造成狰狞冷酷的模样,女信徒都宁可去拜拜观音什么的,几乎不会来。南风一脸黑气道:“我不知道,你别问我!”
恰在这时,那少女拜完了,一转身,三人大惊失色。这次不是因为太丑了,而是因为她一转身,裙子后就是一个巨大的破洞。
她浑然不觉自己身后异状。谢怜道:“不能让她就这样走出去吧?”
扶摇道:“不要问我。她拜的又不是我们家的庙。非礼勿视,我什么都没看见。”南风则面色铁青不敢动,看来和他侍奉的神官一样,是个对女子退避三舍的。谢怜只得亲自出马,外衣脱了一丢。那外衣呼啦一下飘到那少女身上,挡住了她裙后破洞。三人齐齐松了口气。
可这阵风实在邪乎,那少女吓了一跳,四下看看,拿下外袍就放到了神台上。
谢怜看她要走了,连忙跃出来:“这位姑娘……”
庙内灯火不暗不明,他这一跃带起一阵风,火光摇晃,那少女只觉眼前一花,一名男子就突然从黑暗里冒出来,赤着上身还对她伸手,想也不想就是一巴掌:“流氓!”
“啪”的一声,谢怜就这么挨了一耳光。
耳光清脆,听得蹲在神坛上的两人脸都一抽。这姑娘手劲居然了得,谢怜差点被打得眼冒金星,还不忘把外衣硬塞过去:“姑娘,你裙子破了!”
那少女大惊,一摸身后,飞奔而去。只剩一阵凉凉穿堂风,谢怜脸顶着一个红巴掌印,转身道:“没事了!”
扶摇道:“没事个屁。堂堂武神,尊严何在?”
谢怜睁眼道:“不然呢?我打回去吗?如果这样尊严就没了的话,尊严也太不值钱了吧。”
南风却指着他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谢怜衣服一脱,端的是一身羊脂玉般的好皮肉,只是淤青和伤口连片,着实骇人,连脖子和双腕上也都缠满了绷带。扶摇神色也凝重起来:“这是谁打的?”
谢怜茫然道:“打?哦,你们说这伤吗?不是打的,是我不小心摔的。”
“……”
谢怜把脖子上的绷带解下来,道:“真的是摔的!我还顺便把脖子也扭了。现在已经差不多好了。”
扶摇道:“这也是能顺便的?你怎么不顺便把脑袋也掉了?”
谢怜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掉过?”
“哈?!”
绷带一圈一圈落在谢怜脚边,两人突然卡住。觉察到他们异样的目光,谢怜摸摸脖子,笑眯眯地道:“怎么啦?靠前次看到真正的咒枷吗?”
一只黑色项圈,环在他雪白的颈项之上。
咒枷,顾名思义,诅咒形成的枷锁。
被贬下天界的神官,天谴会化为一道罪印封禁其神力,永不消除。像是在人脸上黥字,又像是被铁链缚住手脚,是一种刑罚,也是一种耻辱。
这东西谢怜不光有,还有两道。
扶摇盯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你干嘛不把这东西取掉?你飞升回来,又不是不能找帝君让他帮你取。”
谢怜穿上衣服哈哈道:“这不是因为,我上次飞升,和帝君打了一场吗?我怕我当时下手太黑得罪他了,不好意思去找他取。”
南风道:“帝君又不是慕情,哪会那么小气?”
扶摇看他:“你当我是死的吗?”
南风道:“你是死是活慕情都是一样的小气。”
谢怜忙道:“我们先办正事!谁借我一点法力,我进通灵阵核实一下情报。”
南风举起手,谢怜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二人击掌为誓,如此,便算是立下了一个简单的契约。法力,就是可以像借钱一样相互借来借去的,不过那句咒语却只是走个过场,因为他就从没还过这玩意儿。
一连上通灵阵,便听灵文道:“殿下终于借到法力啦?在与君山可顺利?那两位毛遂自荐的小神官如何啊?”
谢怜抬起头,看了一眼两个在旁边掐作一团的少年,用发自真心的口吻道:“善良友爱,可塑之才!”又对他们道:“别打了,再打我要向你们家大人告状了!”
慕情的声音也冷冷地浮出来:“扶摇这次完全是擅自行动,我一无所知,回来一定要好好罚他!”
谢怜心想:“你还真是一天到晚都守在通灵阵里……”他道:“灵文,敢问北方供奉的是哪位神官?”
灵文道:“北方是裴茗裴将军的坐镇之地,他的明光庙在那边香火甚旺。怎么,殿下要求助吗?”
谢怜道:“不劳烦了。这鬼新郎,你们还有更多情报吗?品级评定出来了吗?”
灵文道:“出来了,是‘凶’。”
凶!
对于祸乱人间的妖魔鬼怪,根据其能力,三界将之分为“恶”“厉”“凶”“绝”四等。
“恶”者一年杀一人,“厉”者一次作祟可灭一门,“凶”者可屠一城。而最可怕的“绝”者,但凡出世便要祸国殃民,天下大乱。
断开灵识,谢怜正色道:“南风、扶摇,你们听我说……听我说!你们好,有人吗?怎么又打起来了?你们知道吗,那鬼新郎是‘凶’,很厉害的,你们留点力气,齐心协力对付它吧。”
南风掐着扶摇一条角度扭曲的胳膊,额头青筋暴起:“这人除了阴阳怪气还有什么用?”
扶摇也锁着南风一条角度扭曲的腿,道:“我比你有用!太子殿下,你不是问为什么风信会有女信徒吗?我告诉你吧,他家在人间可是很受妇人爱戴的,素有‘巨阳神君’的美称。所谓妇女之友,求子最强;壮阳秘方,送子南阳。哈哈哈……”
南风脸色红白交错,大怒:“总比你们家忘恩负义的扫地真君好!”
扶摇脸一下子也黑了。要知道,慕情在皇极观最初就是做杂役的,他视此为毕生之耻,听闻扫地二字必跟人翻脸。扶摇果然道:“彼此彼此,你们家那位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听他们这样把他当成大棒互锤,谢怜终于听不下去了,道:“等等!”
两人打得更厉害了。谢怜看着裂为两半的桌子和满地乱滚的瓜果,面上云淡风轻,心底愁云惨布。
好不容易来两个帮手,整天斗殴,八百八十八万功德,前途未卜啊!恰好一个小馒头滚到脚边,谢怜还没吃饭,连忙捡起擦擦要吃,被南风眼角瞥见,立马一掌给他打掉:“别吃了!”
扶摇也停手了,震惊道:“全是灰你还吃,脏不脏啊。”
谢怜趁机隔开两人,和颜悦色地道:“靠前,你们口里的那位太子殿下,正是本人。本殿下都没说话,你们不要把我当武器丢来丢去攻击对方。我想,你们家两位大人是绝不会做这种有失体统之事的!”
听了最后一句,两人神情微有闪烁。
谢怜又道:“第二,你们是来协助我的,对吗?那么到底是你们听我的,还是我听你们的?”
半晌,两人才道:“听你的。”
虽然他们的脸看上去都像是在说“我自愿”,但谢怜也很满意了,“啪”的一声双手合十,道:“好。最后第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一定要丢什么东西,那还是请你们丢我,不要丢吃的。”
南风终于把他第二次捡起来的馒头从他手里抠出来了,忍无可忍道:“掉地上就别吃了!”
次日,依旧相逢小店。
谢怜要了三杯茶,道:“不如大家先来说一下今天的收获吧?”
正在此时,大街上传来一阵敲锣打鼓之声,三人向窗外望去。
又是那队阴阴惨惨的“送亲”人。这列人马吹吹打打,连呼带号,仿佛生怕别人听不见。南风皱眉道:“不是说本地人成亲都不敢大操大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