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圃花开
全文共5120字
俺家在济南郊区,是北园菜农。八十年代农村实行联产承包,俺家也分了八分菜地。黑土地很肥沃,发源于趵突泉、黑虎泉的清澈泉水汇于大明湖,从北门沿沟沟渠渠淌到俺家地头。
“人勤地不懒”,俺妈没有太多种菜经验,只能随大溜种上具有“济南三美”之称的,与西郊盖韭、唐王大白菜齐名的北园芹菜。
那时候,没听说过辅导班。每天一放学,急急忙忙跑回家。趴俺家水管子底下,“咕咚咕咚”灌一肚子凉水,放下斜挎在脖子上的书包,立马挎上柳条篮子,带上小瓜铲,呼呼地奔向离家一里地的菜地。
俺妈前一天已经把长满密密麻麻芹菜苗的菜地浇足了水,俺蹲在菜畦中间的檩子上,小手伸向芹菜苗的根部。一捏,一提,一蹲,一棵健壮的小芹菜苗就拔地而起。
“捡粗壮滴浓密滴拔……”俺妈不放心地叮嘱俺。其实不用俺妈说,对于“间苗”这个活,才十岁的我,有着与小小年纪不相匹配的老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点技术含量俺早已经能轻松驾驭。
不长时间,圆圆的柳条篮子里的芹菜苗已经摆得整整齐齐。像一队精神抖擞的列兵,只等冲锋号一响,它们立马奔赴新的战场。
不远处的另一块菜地,早已被俺妈收拾得平平整整,松松软软。菜畦大约一米宽,俺蹲在中间儿,从柳篮里抓出一把芹菜苗,放在身旁,用小瓜铲轻轻地在松软的菜地里刨一个两三公分深的小坑,把芹菜苗的根埋好。半握着胖胖的小手,用大拇指头肚把围绕着菜根周围的土按压结实。一插,一掘,一放,一按,一平,一棵棵芹菜苗就英姿飒爽地屹立在那里了。
种芹菜苗还是有讲究的,苗间距大约十厘米。太窄了,芹菜长不壮,太宽了又浪费土地。寸土寸金,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怎么舍得浪费?别看俺是个小孩儿,记忆里俺家从小没把俺当个小孩子,俺可是俺家滴主劳力呢!
边插苗边往后倒退,眼看前面一排排精精神神整整齐齐的“列兵”各就各位……
谁说小孩子没有腰?蹲得久了,俺也是头晕眼花,腰酸背疼。俺不敢偷懒,俺抓抓紧,种完这二十米左右的一畦,俺妈就能赶在太阳落山前,趁天亮把水浇上。地里刚刚栽下去的小芹菜苗,等着喝饱清澈甘甜的返苗水,才能深深地扎根,长成一片绿油油鲜嫩嫩的北园芹菜!
浇过几次泉水,施过两次农家肥,大约两个多月,这片菜畦里的芹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稀稀拉拉变成郁郁葱葱……
日复一日,俺也从一个小学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济南五中,成了一名初中生。学校在解放桥和青龙桥之间,同学大都住在附近。父母不是大院的军人,就是企事业单位的职工,只有俺和另一位女生是菜农的孩子,俺学校只考上俺俩。怕同学瞧不起,俺俩私下约定:在学校里,谁也不许提“北园”“菜地”等敏感的字眼,更不准说北园话!“咱俩得学会撇腔,说普通话!不能让人家知道咱爸妈是农民……”
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路过后坡街。一早一晚,那里自发形成了一个集市。 俺骑着自行车在拥挤的街道上穿行,远远地,俺看到了一个既熟悉又最不愿意此刻见到的身影!俺妈正拎着秤在路边给人家称芹菜呢……俺知道身后有俺刚刚认识的同班同学,他们也陆陆续续有说有笑地骑着车往这边走。俺马上侧过头去,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不行,俺分明听见俺妈摊子前有人不耐烦地问:“芹菜怎么卖滴?问你好几遍了,你聋吗?”
是!俺妈十来岁的时候得过中耳炎,她耳朵背,听力一直不好。只见俺妈一手拎着秤上的绳子,一手小心翼翼地扒拉着秤砣的绳子,脸上微微冒着汗,嘴里还一五得五,二五一十地嘟噜着,给人家算账,根本没听见对面人喊她。那人见俺妈聚精会神地称菜,偷偷地从地上的麻包片上的芹菜拿起一捆,趁俺妈没注意,迅速地夹在她的后座上,准备推车子就走。
俺急忙靠向前去,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按住那捆芹菜,大声喊:“大姨,你还没给钱呢!”那人做贼心虚,没想到会突然冒出个程咬金来,嘟囔着:“我问她好几遍了,她不搭理我,是个L子吗?!”
突然间,一股热流涌上俺的眼眶,俺最讨厌人家骂俺妈L子!“她没听见,你也得称秤给钱!你不给钱就走,就是偷!”我激动得眼泪溢满眼眶。
“呸!呸!呸!谁偷了?不就是一捆破菜吗?你是干嘛的?狗拿耗子!”那人边骂边从后座夹子上抽出那捆芹菜,恶狠狠地摔在地上。“她是俺妈!”俺疯了一样地尖叫着:“你把芹菜都摔烂了,你就得买!”
这时,俺妈也称完芹菜,她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默默地蹲下身去,把那捆摔折了的芹菜悄悄地放进筐里。那人骂骂咧咧地骑车走了,我把车子推到摊位后面,把俺妈捆在小独轮车上的筐子卸下来,连绳子一起。我大声对我妈说:“妈,你回家给俺做饭去吧,剩下的我来卖!”
俺妈惊讶地看着我,眼睛里的惊恐还没有退去,“你行吗?你认识秤吗?我教给你认秤。这是一两、半斤、一斤、三斤,这秤前毫三斤,一共称十斤。两毛钱一斤,天黑了你就处理,卖一毛也行,这是零钱……”俺妈哆哆嗦嗦地递给我一个人造革的坏了拉链的黑色手提包。“妈,放心,你回家吧……”
俺妈走后,俺站在摊位后面,看见不远处俺好几个同学骑自行车过来了,俺忙把身子扭向墙边儿,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千万别让他们认出俺来……
过了几分钟,他们都走远了。俺开始放开嗓子大声喊:“卖芹菜!又鲜又嫩的北园芹菜!实秸子芹菜!喝趵突泉泉水滴芹菜!”
慢慢地,有人往这边靠拢。“哎哟,你又瘦又小的,是个小学生吧?你家大人怎么会舍得让你干这个呢?你不上学吗?”过来一位大姨。
“大姨,俺刚上初一。你买芹菜吧,俺家的芹菜是俺自己种滴!浇滴泉水,没施化肥,又香又脆,炒肉丝儿可好吃哩……”俺卖力地推销着俺的芹菜。
“买一把吧,看你这么可怜。多少钱一斤呀?”“两毛五!”俺大声喊。“今天下午才拔滴,没使水!看!还带着泥哩,多新鲜!包你好吃,还来找俺买!”“哈哈,好!好!看着就很新鲜,给我找捆儿大滴!”大姨笑着说。
俺一点儿也不笨,俺妈教一遍俺就认识秤。“三斤四两,高高滴!”俺大声喊:“三斤七毛五,四两一毛,八毛五分钱!”“给你一块,别找了,那一毛五自己留着买个本子。”大姨笑着。“谢谢大姨!”成功的喜悦蔓延了我整个身心,我使足劲儿大声冲来往的行人喊:“芹菜,芹菜,新鲜的芹菜!大姨,你要芹菜吧,大姨?”
很快,在俺清脆的吆喝声中,一捆儿捆儿芹菜被买走,而且都是两毛五一斤!比俺妈说的一斤多卖五分钱呢!俺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还剩下最后那捆儿摔折了的,俺看着发愁。无论如何也不能剩回去!俺铆足全身力气,“卖芹菜啊,最后一捆一捆哩,便宜啊。大姨,你要芹菜吧?大姨,你要芹菜吧?大姨,你要芹菜吧?”也许是说顺嘴了,到最后俺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喊成:“大芹菜,你要姨吧?”哈哈哈,惹得俺自己和身边的小贩儿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俺这黄瓜还有三四斤,你也见了,俺卖三毛一斤,到末了了,和你芹菜换换。你拿回家吃黄瓜,俺吃芹菜。天黑了,你也别给大芹菜找姨咧,行吧?”“哈哈,好啊。俺喊滴嗓子都哑咧,正好吃根黄瓜解解渴……”易货成功,俺挑出一根最粗的黄瓜,在身上蹭蹭。一边啃着黄瓜,一边扶着车把回家去了……
从那以后,除了做值日,俺放学都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奔向车棚,奔向市场。俺知道俺妈在市场上等着俺来……
星期六,下午不上课。俺放学连书包都没放,就冲到菜地里去了。俺妈刚把菜筐子捆在独轮车上,俺急急火火地喊:“妈!你别去市场咧!下午不上学,俺去卖菜,你歇歇。”俺妈发愁滴说:“今天星期六,想着市场上人多,就多拔了一些,你可推不动啊。再说,你还没吃午饭呢……”“没事,妈。你把筐子卸下来,俺回去换俺爸爸那辆大金鹿。那辆车子大,慢点儿骑能行,你放心吧。”
满满的一筐芹菜捆上后座,俺妈在后面扶着车子。俺从大梁上掏腿跨上去,骑出去很远,还听见俺妈在后面喊:“慢点,慢点……”
车子骑到小园庄的铁桥上,对面来了一辆三轮车。俺急忙一刹车,一拐把,菜筐太沉了,连车子带人一下子撅起来,都栽进护城河里去了。幸亏河水不深,也幸亏河水很清澈。当三轮车大叔帮俺把车子和芹菜筐捞上来的时候,俺虽然成了落汤鸡,芹菜反而显得更加精神了。这筐芹菜,装得也多。被水泡过,也增加了分量,又特别水灵。再加上是周末人多,卖出了最好的价钱,一筐卖了近四十块钱!原来俺妈一筐才卖二十多。
俺忙得都没有空吃中午饭,渴了,就用俺妈放包里的那个塑料鼓子,从水管子里接一鼓子自来水。俺知道,俺妈也是这样。中午出来卖菜,从来舍不得买个包子。一鼓子凉水,一块干巴烧饼。俺光想着多卖点钱,好让俺妈歇歇,不让别人喊俺妈“L子”……
一下午的时间,俺身上的湿衣服都沏干了,俺都忘了掉河里的事儿咧。
秋天的时候种的那畦芹菜渐渐长高了,俺也放寒假了。俺和俺妈冒着刺骨的寒风,在地里给芹菜用草苫子和竹竿子打影壁墙,盖上塑料薄膜和苇绒毛子,好让娇嫩的芹菜盖上厚厚的棉被,有一个温暖的家,安全地过冬。等到了春节,卖个好价钱。
寒假里,俺已经从一个青涩的初中生成长成一个熟练的卖菜能手。为了卖个好点的价钱,俺的卖菜战场也从后坡街,辗转到更远的南门市场。捆芹菜,装车子,占摊位,招呼顾客,俺都能行云流水。俺也见识了形形色色的顾客,练就了耳听八方,眼观六路。
干什么都有竞争。人家的芹菜,要是比俺的看上去粗壮,俺就喊:“哎,大姨,来看看俺的呀。俺的芹菜嫩啊!”人家的芹菜捆得精神,俺干脆直接拆捆,“哎,大姨,来看看俺的北园芹菜啊,俺滴计挑计选啊!”人家要是也拆开来卖,俺就捆成一个大捆儿,“哎,大姨,北园最好的芹菜啊,能放住唠,带着新鲜的泥土噢……”喊得旁边的菜贩又气又笑,给我说:“你还以为你卖滴是缺物呢!不都一样滴芹菜吗?你还能卖出花来?看你是个小姑娘,不和你一般见识……”“缺物?”他滴话深深地刺激到了我,我歪着脑袋想,什么是缺物呢?哎,有了!
大年初二,就在人家都披红穿绿,喜气洋洋滴穿着新衣服,拎着大包小包走姥娘家的时候,俺坚定地给俺妈说:“妈,俺今年不去咧。你替俺给俺姥娘拜个年吧……”“你不是想你姥娘了吗?好吃的也不要了吗?”俺妈疑惑地问。“不去了,妈,你们走吧。”
俺妈他们走后,俺扛着苇绒毛叉子,带着竹筐跑菜地里去了。俺的小乖乖们正精神抖擞地在用土坯垒成的矮菜窖里,热切地等着俺咧!啥也别管咧,拔!
当俺兴冲冲地骑着车子,驮着一筐鲜嫩的北园芹菜,来到南门市场的时候,看到往日熙熙攘攘的市场,变得冷冷清清,空空旷旷。
走了半天,才看见一个卖白菜的老头孤零零地摆着摊子。俺停下车子,拿出麻包片。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想铺多大摊子就铺多大摊子,没有人管。俺跑到老头的三轮车旁:“大爷,过年好啊!怎么没人呢?菜能卖出去吗?”
老头看了我一眼,“闺女,没人才好来!人多卖不上价去,没人卖菜,咱才能卖缺物!大白菜年前卖一毛五,我今天卖三毛,爱买不买!”老头豪横的气势给了我莫大的鼓舞。
快中午了,远处渐渐传来车铃声。哈哈,皇天不负苦心人,买菜的来了! “小姑娘,大过年的不出去玩儿,来卖菜呀?真不容易!芹菜真嫩呀,真新鲜啊,多少钱一斤啊?”“五毛!”俺一点儿也不含糊,斩钉截铁!“嗯,过年了,卖滴都是缺物。你给俺磕打磕打泥!不能泥巴也五毛一斤卖给俺啊。”哈哈,开张大吉!
慢慢地,人多了起来,“多少钱一斤啊?”“五毛!北园芹菜又脆又嫩,没一点儿瞎头,叶子和根儿都能吃。尽着你磕打,二斤四两半,一块两毛二!”“哎哟,半两你还收钱啊,小姑娘?”“大姨,芹菜是俺妈自己种滴,俺住北园。你到俺家去吃,俺保证一分钱也不要你滴,让你吃个够!俺一毫一厘也不少秤,半两二分五,你给俺二分。你不给俺也行,可是大过年滴,你也不差这二分钱。一个二分,十个两毛,俺就能攒钱买个本子,俺给大姨拜年,大姨,过年好!”清脆洪亮的童音顿时把大姨惹得哈哈大笑……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芹菜只剩下被挑剩的一小堆儿细的和折断滴了,不见有人再来了。俺对身边的大爷说:“大爷,这些芹菜你别嫌弃,拿回家让俺大娘给你炒炒。放上肉丝可好吃哩。”
大爷忙说:“闺女,大爷是个孤老头子,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家里炖滴有五花肉,我放点儿粉条,熬锅白菜就等于过年了。你早点儿回去吧,不耽误走姥娘家。”
对呀!我高兴地收拾摊子。把那点儿芹菜,包在破麻袋片子里。俺姥娘家在八里洼,俺骑到的时候,都下午了。俺姥娘心疼滴捧着俺冻得通红的小脸儿:“哎哟,俺小清啊,脸都冻成小苹果咧。你干什么去了呀?”“姥娘,俺给俺妈卖芹菜去了,还剩下一点儿在筐子里呢。你切上点儿肉,咱包芹菜大包子吃……”
没多大工夫,一大盘儿胖乎乎油汪汪滴芹菜大包子从俺姥娘滴饭屋里端出来。捧起来一个咬一口,顺着小手往下淌油。真香……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