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疫情时代,自由自在的随心旅行已成一种奢念。如何排遣心中对自在旅行的渴盼,《浪游记》或许能 为向往远方的读者,提供了一次与远方“纸上相逢”的机会。三位作者王恺、韩松落、尼佬,一位是曾跑遍 山川的媒体人,一位是深耕文字的作家,一位是行迹遍布海外的旅行家,他们是生活中的朋友,也都热爱 旅行。他们经历的所谓“浪游”,并非无目的,而是有过一定人生阅历与生活沉淀之后的豁然闯荡。静下心 来,你能读出光阴荏苒之后对生活细微点滴的耐心与从容,以及他们这一代人对朴素美好的本真热爱。
《浪游记》
王恺 韩松落 尼佬 着
北京大学出版社
周围:方圆三公里的秘密
文|韩松落
如果不能把方圆三公里之内的美景、秘密发掘出来,榨干滤尽,方圆三千公里的世界,恐怕也都只是浮云。
因为,发现生活的细节,是一项能力,这能力要从近处着手,每天练习,练到熟心熟手,才能做到身处大风景的时候,不慌不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把风物之美吸收到极限。前几年生活在小镇子上,方圆三公里之内,只是南边,就有这些宝藏:
向南两百米,是一个建在河道上的公园,在那里,可以遇到散步的人、打篮球的少年、附近寺庙的和尚,我还向信徒要了他们寺庙的 QQ群号码,加了那个群。信徒们制作了一张动图,每天在群里转,图的主人公是这间庙的住持,他头顶嗖嗖射出光芒,莲花座时隐时现,这图我喜欢,赶紧收藏了。
向南两公里范围内,是一片庄稼地,碧绿的植物中间,总有些喜欢独处的人,散步的、吊嗓子的、练气功的,还有些人,不知道什么原因,要在那里大吼大叫,我不敢走得太近打量他们,只好远远地看着,猜测他们如此需要发泄的原因。还有一天,看到一个英俊少年,穿着一身白衣服,站在碧绿麦田里,戴着耳机,闭着眼睛,那情景,酷似电影《春逝》。
西南方向三公里处,有一个村子,家家房前屋后都有菜地。有一家人养了好几只藏獒。有一家人的小楼建得特别好看,我在门外遇到屋主,要求参观,他很开心地带我楼上楼下看了一圈;当然,我肯定忘不了,一楼朝南的房间里,非常突兀地,盘着一个大炕,他说,那是专门给他老妈盘的。
还经常能碰到一个老爷子。靠前次遇到他,是在五公里外的山口的雪地上,他在唱京剧,浑厚的声音回响在雪后的山谷里。我不知他唱的是哪一出,只记住一句:“往日你杀人不眨眼,今日你心肠软似棉。”下山的时候,他在山口拦车,我捎上了他,老爷子快八十岁了,面容饱满,红光满面,长髯及胸,说话声音洪亮,穿着打扮像个侠客,他说他是兰通厂工人,退休后来这里住,每天的主要任务是接送孙子,他说他唱的是《林冲雪夜上梁山》。后来,我常常能遇到他,在饭馆里,在街上,在旷野里。我一直想和他长谈,想知道,他在那些年里,在物质和精神的材料都不够滋养他的生活的那些年里,都是怎么过来的。
不光南边,北边也有。向北三百米,一条偏僻的街道上,一间古玩店藏在那里。小镇上没有多少人,那条街道也并不热闹,在那里开间古玩店,还要穿古玩店主常穿的那些衣裳,腕子上也得照样盘些珠子,有谁能领会呢?他该有多寂寞啊。
后来搬回城里,三公里范围内,宝藏藏在这些地方:一、公共汽车上,理发馆、餐厅里,那些他人的谈话,吉尔伯特•海厄特有篇文章叫《偷听谈话的妙趣》,写的就是这种略微有点不正当的乐趣。二、不被人注意的小店,店主对有人造访和谈话的期待,远远超过一桩生意。三、那些外星人一样奇异的路人。四、出租车司机,他们是流动的故事中心。五、网易云音乐(不是广告!没给广告费!)上的“附近人在听什么”功能,微信“附近的人”,我就是通过“附近的人”,搜到了一位健身教练,报了他的私教。六、邻居们,十楼住着一个极其有礼貌的小男孩,每天出入电梯或者在楼外碰到,都向我打招呼,后来在电梯里碰到他的父母,连带着又认识了他们全家。
尤其是偷听谈话,给我寂静的生活提供了许多乐趣。有天深夜,在大街上,我听见一对年轻的男女极其凶狠地吵架,男的:“就是你就是你,你跟他协作,让他打死我!”女的:“我没有我没有!”“你站在他旁边什么也不做,他从正面冲过来,一下打死我!”我在旁边心惊胆战地听了一会,确定他们说的是打游戏。
又一次,在公共汽车上,一个胖乎乎、头发油腻腻、戴眼镜的猥琐男,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女友说:“把你们的钱弄五百万出来,做个十四天理财,能赚××元。 ”
又一天是在公共汽车上,人很少,一个年轻女人在讲电话:
“TA的 X细胞降到最低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去! TA都和你分开八年了,和你有什么关系?现在想起你来了,你不许去!人都要为自己负责,TA管不好自己是 TA的事!”起初没明白“X细胞”是什么,突然反应过来了,一个黑暗绝望的故事就那么浮出来了。
城里也有灵异现象。比如一个神秘人,我总能在许多场合遇到他。靠前次看见他是 2000年,他在路边等车,从此——我在餐馆吃饭,拉开包厢门,他在对面包厢;我蒸桑拿,雾气散掉后,他闭目坐对面;我坐公共汽车,拍打车门跳上来的还是他;慈善晚会,又见到了那个人,他拎着单反到场……直到我再也不会惊奇,直到我视为当然。这神秘人是这座城市钉给我的钉子。我们爱旅行,是因为旅行是一场感官盛宴,旅行中见到的色彩、气味,是夸张的、饱和度很高的,但事实上,方圆三公里内的一切,都是滋养,都在激活我们和世界的联系。感官开放的契机,就隐藏在日常生活里。
我喜欢去远方,但我也喜欢近旁的一切细节,远方让我有出世之想,方圆三公里却像我根系附近的泥土,给我缓慢的、日久天长的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