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洁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农村还不兴“自由恋爱”,大多数青年男女的姻缘,还是要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一套。若年轻人在一起却无媒人,成婚时也必须正儿八经请个媒人(一般为自家亲戚),照例板板正正答谢媒人一个大猪头。在老百姓眼里,仿佛有了媒人,这桩婚事才名正言顺,而非苟且和儿戏。
父亲排行老二,上下还有姊妹兄弟5人。爷爷奶奶辛辛苦苦拉扯6个孩子已很不容易,再加上长子前些年娶妻,家中还落了不少饥荒,父亲的婚事便一年拖一年,直到他28岁,仍孑然一身。那时候,奶奶的长孙都能打酱油了。时光不等人啊,奶奶只好踮着小脚,挨个拜托村里小姐妹们帮忙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帮忙“抄劳抄劳”儿子的婚事。
村东头刘大奶奶应承下来。她回娘家探亲,跟大嫂闲聊时,探听到大嫂所在的村子里有个年龄差不多的姑娘,模样挺好,里外拾掇也很利索,唯一不好的是家庭成分是富农。
刘大奶奶咧嘴道:只要是正当人家,青年愿意了,谁还能拦得住?二人便仔细沟通了双方的家境情况,牢牢记在心中。此后,女方那边由大嫂代为游说,男方这边则由刘大奶奶来说合。两人常常到男方这边,给我爷爷奶奶报个信儿。
没过几天,男女两头的父母都捎了话:同意安排两个孩子在下一个大集上先“看人”。
父亲当时还在青岛的一个木材厂打零工,正是一心想闯荡的时候;母亲一听要相亲,心中不很情愿,每天仍到县纺织厂上班。可父母的话怎能不好好听呢?临相亲前一天下午,各自才跟工厂告假,事由却都不敢明说,只模糊说家中有事。
到了赶集那天,集市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有卖布的、卖菜的、卖糕点的、刷杂耍的,还有卖牲口的,叫卖声、讨价声此起彼伏。
刘大奶奶挎个篮子,装作赶集的样子先到了集市,我父亲跟在刘大奶奶身后不多远地方,但他随时都注意着刘大奶奶的动静。
没过多大会儿,刘大奶奶冲人群当中用小手绢儿挥了一下,喊:“嫂子,我在这儿!”
只听对面应了一下,刘大奶奶便开始朝对面走去。
父亲跟在刘大奶奶身后,表面上也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往前走,实际上他心里也紧张得厉害,他知道跟在嫂子身边、那个不说话的青年姑娘便是来相亲的。
等离着近了,刘大奶奶便停下跟嫂子说两句话。
父亲趁这功夫赶紧悄悄打量那个姑娘: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褂子,齐耳短发,长得很白净,眼睛很大,好像各蓄着一池春水似的,空气里貌似还有一股轻轻淡淡的肥皂味……不知怎的,他感觉自己的心“扑通”跳了一下。
母亲匆匆抬头瞥了一眼,便赶紧低下了头,她羞得满脸通红,只感觉心头似有小鹿乱撞,只好用手指微微拽紧衣角。她大概知道这个男青年个子很高,人长啥模样,她却不好看清楚。
刘大奶奶和大嫂装模作样聊了几句话,末了,刘大奶奶故意大声说一句:“咱改日再聊啊,家里老的小的还等着我买菜下锅!”“好好,下午上我家再玩!”两个媒人便客气着告辞了。这自然是做给旁人看的,那时候七里八乡差不多没事的都来赶集凑热闹,真保不准会遇到亲戚哩!
父亲若无意似地跟两个媒人点了点头便告辞了。回家的路双方都认得,自然不必媒人作陪。母亲恍惚中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去的,若不是两颊发烫,她还真以为是做了一场梦。
下了集,吃完午饭,刘大奶奶先去询问男方的意见,听了男方对女方很满意,她便放了心。刘大奶奶揣着这句话,当天又步行赶回十里外的娘家,忙询问大嫂女方的意见。大嫂不敢肯定,她回复说:“女方看着可能有几分犹豫,但她说愿意听从父母安排。”
刘大奶奶高兴地拍大腿说:“男女双方人都不错,男方一手好木工活,将来保准亏不了这姑娘,有技术就有活路,我们再做做双方父母的工作,这事就成了!”
此后,便由男女双方父母出面商量。最后,两家交换了年轻人的生辰八字,所幸是大吉的。再由男方安排酒席,请女方一家前来“看差”(看男方家境情况),男方交“扎地钱”(寓意女方在此扎根)、“彩礼”,同时请七大姑八大姨来酒席,便算双方订婚。这样以后,男方才可以“光明正大”地跟女方见面,而不被说闲话。
见的次数多了,女方觉得男方长相显老,心中似乎不大情愿。只是男方每次打工回来,都会给准丈人和丈母娘买小礼物。准丈人爱喝酒,每次见我父亲,也都会有酒喝,母亲家中几个兄弟姐妹,也都喜欢这个开朗勤快的男青年。定亲后一段时间,父亲深受姥姥一家人待见,除了母亲。
一次,母亲正在纺织厂上班,同厂的一个小妹跑车间来找她,机器隆隆,母亲正忙得不亦乐乎,显然没顾上听小妹说的啥,小妹只好冲她大声嚷道:“秀丽,你公公来了!”
厂里的工人们顿时哄然大笑,一个同村的姊妹纠正说:“你啥眼神啊,那是人家对象!”
母亲真是臊得满脸通红。经过这件事,母亲有些懊悔这门亲事。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姥姥进出大门不小心摔了一跤,姥姥自己当时没觉得什么不好,也没放在心上。可睡了一宿,第二天,姥姥整个人都起不来了。这病病得太蹊跷了,大家手忙脚乱找了辆牛车驮着姥姥去县里医院,一番检查下来,医生也没大明白。
为了给姥姥治病,一家人开始东拼西凑,眼看就是个无底洞,乡亲们开始有些躲避。最后,母亲从厂里提前预支了几个月工资。父亲得知消息后,跟爷爷奶奶商量,看先把结婚的钱全部拿出来给母亲,那几乎也是父亲家中所有积蓄了。
以下是父亲给母亲送钱时的对话:
“这钱你先拿着!”
“不,我不能收。”
“你先拿着,有些病不能拖,你先拿着去城里,兴许大姨就能看好了呢!”
“我不能拿你的钱,毕竟我还没过门……”
“这都啥时候了,你现在家里有难处,我要坐视不管,那还算个男人吗?”
“他们都说这是个无底洞……”
“咱不都年轻吗,年轻怕个球?”
父亲说完这句话,不由分说硬把钱塞到母亲手中。
等母亲晚年回忆那天的光景,作为母亲最小的女儿,我都能感觉到那一刻,父亲真算个爷们。母亲说,也就是从那一刻,她看到父亲的仗义,在父亲眼中,即使是在缺衣少穿的年代,也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姥姥终究还是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
一年后,父亲和母亲的婚事如期举行。一辆自行车驮着穿戴一新、全身大红的母亲过了门,宾客们喝了酒,说了祝福的话,婚礼便算完成了。
我父亲成亲以后,爷爷奶奶主张分了家。我的父母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勤勤恳恳地守着这个家。父亲凭着一身精巧的木工活,除了照顾自己的小家,还要养着两头父母的两个大家庭。
印象中,父亲和母亲也会吵架,但两个人都不会冷战太长时间,而且我发现:只要母亲一生气,父亲总会解锁新技能,吵到最后,父亲连绣花、缝被子都会了。母亲呢,只要父亲不高兴,晚餐保准会多加两个可口的菜。吵到脸红脖子粗,两个人也从未提过“离婚”二字,这两个字仿佛是不容启齿的“禁忌”,他们心里都知道那是婚姻最后的底线,是两个家庭“反目成仇”的最后一道门,“离婚”仿佛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所以离婚在当时是很难见的。意见不合了,两个年轻人尽管放心吵架,因为彼此心中都有对方,都知道最后还是会和好如初。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就这样平淡而幸福地守了一辈子。
前年,我父亲突发心梗走了。母亲一下子老了许多。父亲走后,母亲一如父亲还在这个世间的场景,她静静地守着那个和父亲生活了一辈子的老房子,缝缝补补,洗洗涮涮,三餐四季,每次吃饭她都要在父亲生前常坐的位置摆一副碗筷,有时得了好酒,也要再倒一杯酒,搁在桌上。
这是那个年代的爱情。大家都在慢慢变老,可父母之间那份平淡、纯真而美好的感情,却烙刻在我心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感到珍贵。
作者简介:张洁 ,山东高密人,现就职于中国人民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济南市分公司,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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