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TOO,紫苏印记,瘾君子心灵的疗愈图腾

TATOO,紫苏印记,瘾君子心灵的疗愈图腾

全城盛当初说他会打电话给我,

后来没有打。

此时我好像看见的是他们两个人,

一起在离开高墙走向社会:

一个高一个矮,

一个胖一个瘦,

像说相声的人一样,

走向他们自己将来的人生。

1

民警早会开完,住院戒毒人员排队吃完护士发的早晨的药,药猴子看着我,畏葸不前地说:“肖队,鸟死了——”

“啊?”我被他这句话惊到了。

前几天花园里一只鸟蛋孵出小鸟,学员 (肖按:司法行政这边的戒毒所内部对戒毒人员的称呼,源自劳教) 叫我去看,半米左右高的月季丛里,夹着个鸟窝,一只母鸟带着刚来到人世的小鸟,住在这里。

戒毒人员担心鸟活不成,想把鸟窝取出来,放到高树上去,但月季枝叉太多,除非弄坏鸟窝,或者破坏月季,否则取不出来。我开玩笑,把照顾鸟的活交给药猴子,没想到鸟死了。药猴子怕我怪他,急忙对我解释:

“就是今天早上!肖队你没来,没开门,我出不来,隔着窗户,看见一只猫过来抓鸟。母鸟保护小鸟,母鸟先被吃了,然后猫再抓的小鸟。”

这是戒毒所内的医院,如果画俯视图,画一个长方形即可,医院占据长方形短的左边和长的底边,病房在左边,医疗区在底边。

病房和医疗区之间,有一张铁门;医疗区和花园之间,又有一张铁门。月季在花园铁门右边,一长溜,病房窗户可以看见整个不大的花园。

现场的惨状一目了然,小鸟还好,尸骨荡然无存,被猫囫囵吞枣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母鸟呢?剩一对连在一起的翅膀,一上一下,挂在枝丫间——就是说母鸟被猫把整个身体咬完了,好像是把它的身体那团肉扯下来一样,翅膀像鸟的衣服,被脱光挂着。

很残忍,不能看。

我还没开口责怪药猴子,全城盛先开口了。全城盛骂药猴子做事不尽心,肖队长把鸟交代给你了,不管什么情况,你也要把任务完成:“现在鸟死了,你还活着,这算怎么回事呢?”

学员们都知道全城盛是开玩笑,全跟着他调侃药猴子,有人说,虽然门没开,但你隔着窗户,看见情况紧急,要不你就破窗而出,要不至少,也从窗口扔东西,把猫赶走。你倒好,眼睁睁看着鸟母子遇害。

戒毒所内(图片来自网络)

他们这么七嘴八舌,药猴子岔道了 (肖按:岔道,戒毒人员内部话,指吸食毒品破坏脑部后,头脑出现混乱的状态,特指吸食**,尤其是**的戒毒人员出现的丧失理智的言行)

药猴子急于分辩:他不是没想过破窗而出,他摇了铁栏杆,真的摇了,用很大的力气可能会把窗户摇下来,但那样被值班医生发现了,民警会以为他逃跑,那就倒霉了。他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过程太快了。

猫去抓小鸟,小鸟破壳不久,身上还有腥味,母鸟来保护,猫放过小鸟,飞快就制服了母鸟,然后吃掉小鸟——如果不是开门后近看,他都不知道那一下子母鸟就被吃了,翅膀还在嘛,他以为母鸟只是受伤了,没想到母鸟的躯干没了,只剩下一对没有肉的翅膀!

药猴子以前吃白粉,近几年吃**,脑子坏了。他是个精廋的小矮个,说话时喜欢手脚并用地比划。叫他猴子,因为他的外貌又廋又小。猴子前面加个“药”字,是他自己说,一次去一家私人诊所盗窃,诊所里没留一分钱。

他不能空手而归,背了一大包药回去。一次吃完**上道了 (肖按:指吸食毒品后进入臆想状态) ,天兵天将包围了花果山,孙悟空是打赢了,可小猴子被杀死很多。他不知道孙悟空怎么晓得他背包里有药,问他要药,他把药给孙悟空,孙悟空又怀疑他跟天庭一伙的,给的是毒药。他只好抓起一把药吃给孙悟空看,连吃几把,孙悟空这才信他,用他的药救活了花果山受伤的猴子猴孙。

药猴子不能逼,逼急了怕出事,我制止全城盛他们,他们会意,不再打趣他。药猴子还在急忙地分辩,绝不是他见死不救,见死不救不是英雄好汉的行为!

见没人理他,他走开到花园那一边,一个人对着花园中间的万年青,喋喋不休地分辨:太快了!不岔道的人也反应不过来,何况他岔道了!他偶尔从万年青那边抬起手冲这边摊开,告诉我们他当时真的很无奈,他想救鸟母子,可他完全无助啊。

不管药猴子说什么干什么,我视而不见,其他戒毒人员我早已经交代过,有人岔道,岔道的人最大,谁也不准招惹他。谁招惹岔道的人,岔道的不负任何责任,责任全部归到招惹者,所以学员们也把药猴子当空气。

我注意到月季后边屋檐下的排水沟边,塑料杯里种了一株紫苏,虽然很小,但茎杆直、叶片圆,红是红黑是黑。我端起杯子,嗅一下,真是好紫苏!味道正而浓。

“谁的?”我问。

全城盛摸摸肥头大耳,有点不好意思地样子说:“昨天在花园里发现的,栽着玩。”

我很喜欢吃紫苏,便跟他们聊了起来。吃鱼时不用说,必须放紫苏。现在观念变了,炒肉也可以放紫苏。紫苏是很贱的东西,房前屋后,一点点泥土就能活。可是紫苏也有好坏,二三十年前,紫苏都是杯子里紫苏这个样子,现在不同了,出现了颜色、气味不一样的紫苏,有些紫苏根本没有紫苏的香味儿,不好吃,我不喜欢。

紫苏(图片来自网络)

我这么一说,勾起了全城盛的兴趣。他厨师出身,沅江靠洞庭湖边的,做鱼是他天天要做的事情,他做鱼就喜欢放紫苏,客人都喜欢吃他做的鱼。

医院花园里只有一条水泥石子小路,其余都是泥土,鸟飞过拉屎,屎里有各种种子,角角落落,到处有一两株紫苏。这一株,是全城盛发现的最大的、也是最正的一株。他舍不得让它自生自灭,所以拿个杯子养起来。

“等它长大了肖队长,你掐回去煮鱼吃吧。”

药猴子在那边注意着这边的一切,听全城盛这么说,他跑过来,好像头脑已经清醒了。他展开右手拇指食指比划:“这一根紫苏,可以配这么大条鱼。”大家哈哈笑,怪全城盛小气,一株紫苏哪里能煮鱼?一定要煮,那没错,只能煮药猴子比划的手指大小的鱼了。

我知道全城盛没多久就要走了,不记得药猴子还有多长的戒毒期限,问他,药猴子说还早。我说这样,鸟的事情过去了,你没有破窗而出,值得表扬。现在这株紫苏就交给你,全城盛没有解除戒毒期限之前,你们两个人照顾它;全城盛走了,你一个人照顾它。

“那我走了呢?”

旁边的学员们戏弄他,你不会走了,今天破窗而出加两个月的期,明天你把药房的药吃光,加半年期,还走什么?这里是医院,最不缺药,你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一把一把地吃。

药猴子解释,他只吃过一次,就是那次偷药。吃完也没人告诉他,他拼了命地喝水,喝到肚子鼓起来,上拉下泻,要不是这样,他早完蛋了,那么多药啊,吞进肚子里,你以为是开玩笑?

2

紫苏交给全城盛、药猴子,全城盛没话说了,尽心尽力,每天晚上把紫苏收起来,放到病房靠花园的窗沿,每天花园门一开,又把紫苏端到太阳下。如果太阳大了,他把紫苏移到排水沟边的阴影里。

药猴子也不错,尿的事情全部是他负责。不能直接对着紫苏撒尿,那可不行,尿热的嘛,会烧死紫苏。

他把塑料饮料瓶上端割掉,在厕所里把尿尿到瓶子里,三分之一瓶就够了。兑水三分之一,然后把瓶子藏好,免得其他民警发现。等到两天过去,尿的冲劲儿没了,才用这尿去浇灌紫苏。

这样的瓶子他准备了两个,藏在戒毒人员厕所最里面,放打扫卫生工具的那个便位的墙角。我担心医院领导没事进来检查发现,问他能不能再找个好地方,药猴子把瓶子端来端去,放过自己床下——那不行,别人不愿意,一个病房几个人,又不是他一个人。也放过厕所窗沿——那也不行,这窗沿对着戒毒大院,每天民警人来人往,谁多看一眼,马上就会发现。

他找来找去,最后还是放在厕所最里面的便位,不过在外面用拖把扫帚遮挡住。本来他还要多准备几个瓶子——瓶子多得很,长方形花园的上面那条边,是所里戒毒人员超市,每天下午都有学员在超市购物,喝饮料的多了去了,随时可以要到瓶子。但医院其他病号反对,两个足够了,弄那么多尿瓶子,谁闻着都不舒服,药猴子这才放弃。

种这株紫苏,全城盛当初是好玩,但是经我强调必须照顾好紫苏后,紫苏就不是全城盛一个人的事了,也不是他和药猴子两个人的事了。

紫苏争气,长得那叫一个好,和花园里能够看到的其它紫苏比,其它紫苏蔫儿吧唧,一幅行将倒毙的样子。这株呢?精气神十足,高大挺拔,不枝不蔓;颜色纯正,红的更红。尤其是它的香味儿,鼻尖稍靠近,就能闻到那沁人心脾、深厚悠长的紫苏香。当时在住院的学员,包括医院值班的学员,没有一个人没有闻过紫苏的气味。

紫苏已经变成医院学员全体人的紫苏,大家一天当中,上午下午,总要围着紫苏端详。有时候大家在干别的事,个别的学员蹲在地上面对紫苏,抽着烟,想他的心事,直到被人叫,才会离开紫苏。

全城盛跟我提,看能不能他走的那天,把紫苏带走。他想把紫苏带回沅江,种下来,让它开枝散叶,子孙满堂。以后他再做鱼,就用这个紫苏了。

我本来非常同意他的要求,毕竟戒毒一回,带着紫苏回去,他不会忘记在戒毒所的这两年时光,对他将来的戒毒应该有帮助。

住院戒毒人员是常规大队的,本来都是在车间干活,因为各种各样的病,住到所内医院来,跟我相处的时间多的一年,少的一两个月。我几乎无时不在跟他们谈戒毒的事情,全城盛如果带走紫苏,那么也会把我谈过的戒毒带回去。

可其他人不愿意,他们每个人都细心照料过紫苏,紫苏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每天要做的一件事。他们对我的想法也持不同看法。说其他人戒毒可能还有可能,全城盛完全不可能,全城盛都“计划”好了,所以肖队长你想他带走紫苏,对他戒毒有帮助,这是不可能的。

戒毒所(图片来自网络)

他们说的全城盛的“计划”,我知道,全城盛跟我说过。一个月前他叫他离婚的老婆来看了他一次,跟他老婆谈好了,老婆带着儿子住回了家。不是他们要复婚,全城盛家马上就要拆迁,拆迁按男丁算钱,每个人一巷地,他和他儿子算两个男丁,能拿两巷地。他还有个老父亲,但父亲不能拿一巷地。父亲快撑不住了,全城盛担心他还没出去,别人拿到钱了,他的没人管,所以叫老婆住回家里盯着这事。他老婆回家住,也可以拖住父亲的命。

全城盛答应拿到钱,给老婆2万,她爱干嘛干嘛,想跟谁好跟谁好,他不管。最后讨价还价,他们谈好的是给老婆10万。这两巷地如果不要地,退给政府,一巷地可以卖30几万。全城盛一共可以拿到近70万,给老婆10万,还剩60万,这60万就是他的计划。

他计划弄一条船,当然是二手船,买下来加维修装修,花30万左右。再拿个20万摆平其他事,留15万给儿子。父亲如果没去世,给老头子5万。50万是他要开一艘船上的店。现在吸毒哪里都不安全,在船上就不同了。船上的店可以吸毒,可以打牌吃饭睡觉,当然也会准备小姐,用三个字概括,就是黄、赌、毒、酒店俱全的一条船。

我跟全城盛谈过两次,希望他放弃这个计划,哪里没有警察?水上也不是违法天堂。全城盛说他跟政府人员打交道多了,那一片地方,很多人到他店里吃过饭,谁谁吸毒,谁谁贪污,他一清二楚,并且记了一本账。

我不理解:“你一个厨师,记买菜的账吧?”

全城盛说他本来是厨师没错,但后来他想办法把老板搞走了,又以极低的价格,从老板娘手里买下了店子。他改变了店的经营——实际上也不是他想到的,是政府那边的吃客帮他想到的——他们一吃就是几个小时,吃完还要打牌,需要女人。

他进了几个女孩,生意好得不可收拾。有了女孩,这些人喝得更多,喝醉了什么话都说,他开头录音,后来录像,又把录音录像整理归档编号。别人不知道,这些人在人前是人,他可知道,他们在人后是什么样子。百般丑态,说出来都不像真的。

全城盛走后,看见紫苏,我常常想起他,想起这个矮胖的壮汉和他的计划。我很想说服他不要那么干,曾经仔细地思考过如何说服他,很遗憾,我没有那个本事,他的理由比我更多,他的人生阅历比我也多。走之前他问我要电话号码,拿着纸和笔。我想了很久,想送他一句话,也没有能想出来。不过勉强能够安慰我自己的,是我跟他谈过底线:如果人家本来不是妓女,你不要坑蒙拐骗逼良为娼;人家本来不赌牌,你不要设套害人倾家荡产;人家本来不吸毒,你不要把人带入万丈深渊。

“总之,做人不要昧良心啊。”

3

现在紫苏越长越大,杯子盛不下,叶子都长到杯沿外边,而且结籽了。我在靠病房窗户边找了块小地,叫药猴子他们拿着起子、筷子这样的工具,把杂草拔掉,松动泥土。

泥土一看就不是肥沃的那种,小石块又多,很贫瘠的样子。学员们也说,在这样的泥土上,种不出东西。但我还是叫他们把花园里落在地上的树叶收集起来,加上杂草、泥土,有一堆,在太阳下晒。晒干以后,趁一个星期六我值班,烧了。烧了的灰撒到紫苏地里,药猴子又倒了很多次他的尿,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把快变白的红色杯子划烂,连同杯子里的所有泥土、根茎,移栽到了这块地里。

这块地不到一个平米大,但只有一株紫苏,还是显得空荡荡的。好在没过多久,紫苏的籽开始落了,学员们守在紫苏边,他们看见紫苏一颗颗的籽落在地上,他们小心地划拉,让籽掉入土块间的缝隙里。

戒毒所内(图片来自网络)

医院的花园对住院的学员,以前是按时开放的,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每次一个小时或半个小时。所里规定,凡是戒毒人员出现的地方,必须有民警在现场,那么他们到花园来,医院管教民警就必须也到花园来。我没有来医院之前,花园是民警休息的地方,医生护士,忙了一阵,喜欢到这来走几步,放松一下。

花园虽然不大,但种满了植物,也算戒毒大院里的一道风景。我来医院后这种情况变了,我不坐办公室,我就喜欢待在花园,就喜欢把病号都放出来,他们也很喜欢出来,不愿意待在病房。所有的民警都觉得戒毒人员脏,所以我把他们放出来后,花园就变成了戒毒人员的花园,医生护士都不来了,偶尔才会来一次。

这次一个医生到花园来,好事的人把药猴子的故事说给了医生听。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刚好下午药猴子在药房门口转,被医生看到,怀疑他想偷药。

医生质问药猴子,药猴子正在岔道,态度不好顶撞了医生,被医生揍了一顿。药猴子不敢动手打民警,他摆出猴子的样子,左蹦右跳,抓耳挠腮,说自己是孙悟空,问医生是何方妖怪。医生气急,又揍一顿。

第二天才是我的班,我把药猴子叫到花园万年青那边,向他了解情况。药猴子很委屈,昨天他一个老乡来医院看病,老乡想买好一点的药——医院的药按医生处方免费提供给戒毒人员使用,但好一点的药,需要学员自己掏钱买——他老乡账上有钱,想买好药,找他帮忙,他在药房门口左顾右盼,不好意思跟民警说,在那儿踌躇不前,结果医生说他想偷药。

“取经路上,孙悟空被唐僧冤枉了。”药猴子望着我,两手一摊。他的左手手腕上面一点,文着一个图案,图案模糊了,我问他文的什么?他不愿意回答,我就不强迫。又问他文了多久?都完全看不清了。他说本来就只花了一点钱,别人乱搞的,后来他自己又用刀片刮、洗,刮很久了,当然看不出了。

我仔细辨认,还是没看出,旁边的学员笑,告诉我这是药猴子女朋友的名字,还有一只蝴蝶。这个人用鄙夷的语气说:“一个男人,文只蝴蝶,不男不女,不刮掉怎么混啊?”

药猴子生气:“你哪里知道是蝴蝶?乱讲!”

“你老乡告诉我的!”

“哪个老乡?”

“昨天来医院那个啊,你没帮他买到药,我帮他买的。我和他上一道改造 (肖按:指上一次坐牢,可以是戒毒所,也可以是监狱) 是同学 (肖按:指狱友)。”

药猴子显得很沮丧:“他是我老乡,但我在社会上没跟他混,他不知道真实情况。”

“什么真实不真实?”这个人看不起药猴子,一口气揭底,原来药猴子纹的确实是只蝴蝶。药猴子有个毒友,病入膏肓快死了,毒友们去看他,好歹朋友一场,送点零花钱,送点毒品、酒。药猴子抱了一箱方便面去,去了不走了,因为快死的这个人只有一个女儿,才十几岁。药猴子住了二十来天,天天泡方便面给朋友和朋友女儿吃。朋友死了,他帮忙草草收殓,埋了之后,他做主,把人家的房子卖了,得了二十几万。这个女孩跟着他,后来钱也花光了,女孩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毒友们得到消息,很看不起药猴子,为此有人还打过他,再毒,不能让别人家破人亡啊。药猴子手上的蝴蝶,就是和那个女孩子在一起时,两个人一起文的,药猴子的在左手,女孩子的在右手。蝴蝶旁边还有字,是那个女孩的名字。

“你刮掉文身,她不还是在你心里?不论她爸爸死后她会怎样过她这一生,起码她还有一生要过,跟了你,什么都完蛋了,你不是人啊!”

女孩是药猴子的软肋。只要知道这个事的人说起这个事,药猴子不管当时多嚣张,立刻就蔫了。他任何反驳的话都没有,一个人转到花园中间的万年青那里,对着万年青碎碎念,对着万年青把泪滴。

4

小紫苏们长出来了,围着大紫苏,长成一片。土地太贫瘠了,长得不好。大紫苏也老了,没几片叶子,叶子也不再向上挺着了,耷下来,颜色暗淡,香味儿也消失了。我看这块地还空着地方,从家里带了几坨大蒜来,他们掰开大蒜,在空着的地方种下,有二三十颗。大蒜长出来,到可以吃的时候,他们谁愿意,就掐几片叶子,洗了,生的丢在饭菜里,搅拌后吃了。

我和他们经常坐在这块地方聊天,药猴子为我搬张椅子,放在紫苏地边,他们坐在病房窗下、排水沟边。看着衰老的紫苏,他们问我全城盛有没有打电话给我,他的计划到底做了没。我笑笑不言语,全城盛没有打电话给我,我不知道他的计划做没做。

大紫苏枯萎了,死了,小紫苏还是长得不好,医院所有的同事都到过这块地前,看过学员种的植物。大紫苏好的时候,听学员们说,也有民警摘过。虽然大蒜长得不好,同样有民警摘过,摘回家佐菜。他们说只有肖队长你没摘过,你那么喜欢紫苏,当初全城盛在的时候,紫苏长那么好,你都不摘。他们觉得有点遗憾,只有肖队长没有吃过那株紫苏。是啊,当初紫苏好的时候,真是太漂亮了,美轮美换,风华绝代,我舍不得摘。

文身(图片来自网络)

几乎每个学员都有文身,没有的也有,非常少。他们的文身五花八门,动物、植物、人物都有,文在身上的地方同样没有标准,到处都可以文。药猴子说过多次,他这次出去,要重新弄个文身,他想文关公,但他们警告他不要文关公,因为文其它,没有问题,关公不能乱搞的,没有一身正气,不要文关公,免得罩不住惹火烧身。所以药猴子决定,文一根金箍棒,他们也反对,说孙悟空可能跟关公差不多一样厉害,你罩不住的。药猴子急了,问:“那我能文什么?”

我虽然坐在一旁,但我常常是闭着眼,随便他们怎么胡说,都不插嘴。民警乱插嘴,学员就不敢说话,不会说出真话,我喜欢真实,所以我不插嘴。

其实我想问药猴子关于那个女孩的事情,可是看到一谈到那个女孩,他躲闪的目光,不问也罢。问干嘛呢?不管他多么对不起那个女孩,事情已经过去了,无法挽回,不能重来,心底都是疤,那就过去吧。

有人叫药猴子文紫苏,文一个杯子,红色的杯子,杯子里一株紫苏。药猴子不同意,紫苏他虽然也有份,可那是全城盛栽的嘛,不行。他们说全城盛的紫苏当然没错,可这株紫苏不同,不是全城盛一个人的,是所有住院学员的。外面没有人会文紫苏,他们让他想想,文个紫苏,多么与众不同,再写几个字,2015。

药猴子看来记住了他们的话,走之前,他问我到底文个什么?我看着他,矮矮的瘦猴子,再看看那边的紫苏——小紫苏都长大了,忽然想起鸟,看看月季,母鸟的翅膀早无痕迹——只要能代替蝴蝶,不管是金箍棒,紫苏还是鸟,都可以。

标语(图片来自网络)

我送药猴子出戒毒所大门,他往外面蹦蹦跳跳地走,我告诉他汽车站出门左拐,走800米就到了。“谢谢,谢谢肖队长。”我想起全城盛,也是我送出大门。全城盛当然比药猴子高,但也只是普通身高。全城盛进来戒毒时,240多斤,出去时还有180多。全城盛当初说他会打电话给我,后来没有打。此时我好像看见的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在离开高墙走向社会: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胖一个瘦,像说相声的人一样,走向他们自己将来的人生。

人海茫茫,我不知道他们今后的人生会是怎样。

“不要再吸毒啦。一帆风顺,一路走好啊!”

我挥挥手,转身进医院。

(文/肖斌,本文系“人间故事铺”*家*发,享有*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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