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杂志封面故事,导演张律与[白塔之光]的创作之旅

在超过20年的导演生涯里, 张律 一直是个游走在主流之外的创作者。

他没有接受过电影教育,但天生对视觉和听觉敏感,冥冥中注定要把电影作为表达的方式。

然而,他的敏感并不在于刺激性的视听语言,而是在时间和空间相互作用后,累积在人自身以及同他人之间的有序和无序的状态。

他的电影里的主角通常不会经历跌宕起伏的波折,但是某种内在的冲突若隐若现。

他们看似漫不经心的状态里,蕴含了一个人在瞬间和永恒中的情感徘徊。

《看电影》杂志封面故事,导演张律与[白塔之光]的创作之旅

《看电影》杂志专访导演张律

《看电影》杂志封面故事,导演张律与[白塔之光]的创作之旅

日积月累的空间感受

以[白塔之光]为例,你的大部分电影都和地点有关,为什么会有这种联系?

张律: 每一次倒不一定是我去了什么地方,只是一拍一想,地点就跟里面的内容结合得比较紧密了。

[白塔之光]没有什么别的概念。

我过去一直有个想法,在北京拍一部片子。

这是我生活最长的一个城市。我即使在韩国教十年书,但家还在这边,还常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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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我对北京有所了解,可以拍。

有这个想法后就有一个机会,我还没有(从韩国)回来时拍了[漫长的告白](原名[柳川]),主要是在日本拍的,北京我实际上就拍了三天。

拍完后就觉得我是拍了一个中国电影吗?自己也怀疑了。

[白塔之光]的剧本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出来的?

张律: 拍完[漫长的告白]后,我又教了一个学期的课,然后家里有些事情我得回来,待的时间较长,所以我就辞掉了工作。

我回来的时候还不能直飞北京,得飞到别的地方隔离14天,到北京再居家隔离7天。

我到了广州后,被拉到宾馆隔离,完全不能出去。

这14天我就会想一些事,因为你关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就会去想一些敞开的空间。

[白塔之光]的剧本就是在那些天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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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塔”这座建筑会为何成为[白塔之光]里的重要 元素?

张律: 拍[漫长的告白]时还没有疫情,我跟朋友去了白塔寺旁边的一个咖啡馆。

那一带我很熟,年轻时常在那玩。

白塔和那个咖啡馆的天台的距离太近了,突然就有种压迫感。

过去在那里玩,对那一带空间的理解是我和白塔一直是有距离的,现在感觉过去的距离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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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广州的宾馆里就想起了这个事,写了这个剧本。

西城区保留了很多北京的容貌,胡同、四合院。

它那一片区域,实际整个北京也是,原色是灰色,中间夹杂着一些朱红色。

“白”色跟北京其实是没有关系的,你看到白塔的话就会有脱离这里的秩序的感觉,但又是圆润的,不是撕裂的那种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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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白塔的这种理解跟你剧中的人物有联系吗?

张律: 我不会去寻找他们的几比几的关系,只是说在这样的一个空间里面,人和人的关系一定会受影响,但你不能像写论文一样去做这个。

你把空间定下来,说这个空间里有几个人、他们的情感状态,你去认认真真地拍,最终会和白塔形成某种关系。

拍电影其实就是去找这种关系,通过他们的肢体动作、行动路线,模模糊糊地去接近。

拍出来大家看了之后,每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

导演的工作就是把这个东西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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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写好后,你会从现场找感觉,不断调整剧本或 拍摄吗?

张律: 这是一定的,拍电影跟我们的生活一样,过了这一瞬间,在下一个瞬间,你突然发现这个事情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你全想好呢,人都是模模糊糊地去想。

我就想这个空间是什么人在沟通、几个人的关系,就这么一点点弄出来。

我(的电影)从来没有故事性,那个空间也许日积月累变成一种感受,也许是突然间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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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时间和空间在人身上的微妙作用,是进入张律的电影的关键。

他的电影始终以人物短时间在某个空间里的行动轨迹为中心,勾勒出他们绵延的情感。

懂多少拍多少

电影是个急功近利的东西,要求你有强烈的刺激 性,包括有人物感、故事性,那么你怎么去把握这两点?

张律: 每个导演习惯不同,像我的话,就是空间里的几种变化。

因为拍一部电影要有好几个空间,都是有关系的,这是人物的生活轨迹。

你一定要想办法找到这个生活轨迹的合理性,并不是说那边有一个非常好的空间,人哐叽就跑那里去了,不会的。

这个人一定是从这到那,就像坐公共汽车到哪一站下再换什么,这个线路其实是有的。

那你是不是会特别慎重地去选择空间,以符合你 的人物需求?

张律: 我拍电影时,从来没有摄影组去看景,没有,我不用。

我永远是自己和制片人两个,拿着手机就去了,这拍一下那拍一下,什么角度拍下来,这几个房间我都拍到,然后我就让他把这些印一个册子出来。

所以我的摄影组特别舒服,一来拍就行。

很多人拍电影,派好几个组去采景,为了一个楼漂亮,跑到另一个城市,我从来不干这样的事情。

你是好看,但是你要花多少精力,去想那个建筑和这个人的情感是不是能融合?

很多导演到一个新地方拍片会有点胆怯,因为不了 解那个地方的文化和人,担心创作不好,比如中国香港导演来中国内地。

你在韩国拍的电影,我想象不出来它们是一个中国导演拍的。

就这种空间和文化的陌生感,有没有给你带来过担忧?

张律: 我觉得中国香港导演到这里拍片有陌生感,一个是因为他们真的对这个空间不熟,另一个是太想拍成这里的电影了。

好比我去韩国拍、去日本拍,我知道多少就拍多少。

你里边的历史、典故,我找都不找,我懂多少拍多少。

往往不太知道的人准备很多东西,露馅了,即使生活在那里的人,他也并不是全知道,只是知道一部分,你就是要把这一部分好好地拍出来。

很多时候创作说是需要野心,其实更多的力量需要灭掉你的野心。

我感觉你对你的人物特别自信,让他们跟空间融合 得很舒适。

张律: 实际上这个是限制法,限制自己在这个范围内。

就我的一亩三分地,早晨是什么样子,傍晚是什么样子,很清楚。

我是小农经济。

你电影里的人物通常通常有种游离的感觉,在精神 或肉体上,与某种东西脱节。

张律: 这个不是自觉的。

我去找一个我感兴趣的空间拍的话,往往(主角)就是从外地来的。

我挺喜欢看他们变了,就是在陌生的空间里,人的状态会不一样。

你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可能是为了放松,但去了之后又一直紧张。

[白塔之光 ]就不一样了,男主就是北京人。他有点落伍,不是与时俱进。

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让我多看几眼呢?

因为在这种人的身上,过去的时间还在,现在的时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两个时间的东西挤压在了他的身上。

为什么喜欢在你的电影里加入舞蹈和唱歌的戏?

张律: 我们一般的交流、表达和情感的抒发都是通过说话,或者是某种简单的肢体动作。

这些方式满足不了的时候,人会跳起来,会唱歌会跳舞。

语言出现之前,我们是依靠肢体沟通,现在这个变得越来越弱,舞蹈变成一种专业,生活里越来越少(出现)。

生活里,你突然唱歌跳舞,会被认为是神经病。

你如何指导演员进入状态?

张律: 我只是给他们提供一个空间和时间线,拍好了,完全是他们的事;拍坏了,就是导演的原因。

在那个特定的空间里,你需要把你的情感、节奏(带进去),把空间弄得非常合理。

我很少跟演员讲我电影里的情感,我讲不明白。

(我做的)就是调度,让他坐那,或者这搬一下,这么走,或者是这么走,走几步,走几步后坐下,或者走几步后身体有什么变化。

我最近倒没有这么精确,过去更精确,比如说几秒钟几秒钟,但这也只是我给他的指令,他去做。

做的时候身体不对的话,再给他两秒钟,就这种调吧,演员比导演更自律。

身为导演的反观

现在回想一下,你当初为什么要拍第一部电影?

张律: 确实有那么一个契机,单拎出来说的话,跟杜撰差不多。

当时就觉得谁会给我拍电影,然后有个朋友说我出钱给你拍看看,但其实那只是一个表面的契机。

在那个契机里边,我误打误撞地知道了,原来我小时候觉得的一些病态的敏感,视觉和听觉病态的敏感,这个东西其实是我表达我的情感的方式。

那你现在还在持续不断的拍电影,是当初的一种 本能性的东西多一点,还是计划性的东西多?

张律: 混在一起的。

对创作者来说,你的灵感还在不在。你的灵感如果不在了,迟钝了,那就是凭惯性去做事。

这个我觉得是坐着说话不腰疼,有一天我可能灵感来了,但我还呆了呱叽地在那继续按经验做,真的很难说

有的好比说八九十岁的导演,他的灵感还在,而三四十岁的导演就腐朽得不行了,这个东西很难说。

这种灵感是一种什么状态?你仍然用这种方式观 察、记录、总结?

张律: 实际上什么人拍什么样的电影,真的大差不差,他是那样的人(就会)拍那样的电影。

你拍摄了那么多电影后,有没有反过来对你造成一 些影响,比如修正自己的创作观念?

张律: 我特别希望这样,但很难。

你说我拍了很多电影,里边也有很好的,你会反思,起码拍电影你要拍得对。

你原来是一个不怎么样的人、不怎么样的导演,这个不怎么样要错下去也是万丈深渊,起码通过反思你不会变成那样。

我觉得(拍这么多电影)有一个反思的作用。

你电影里的人物有没有投射你的影子?

张律: 这个说实话,我摘得很清楚。

我这个人的因素掺进去多的话,那就惨不忍睹了。

最多就是放入我理解的人和人的关系和距离。

你怎么看待自己电影的风格?

张律: 我不知道我的电影风格,就是说一点我生活的感受,一点一点地带出来。

因为我的拍摄方式,到那个现场的某一场戏的某一个镜头之前,谁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所以这个主创以为我知道,不告诉他,我没有那么小心眼,其实我也不知道。

每场戏我在那个空间里面,我自己待10分钟,最多10分钟,要不就影响工作。

真的就是只有在那个空间里面,我的情感跟那个空间对话,然后我让摄影、录音、灯光、美术(进来),进来以后做好机位、运镜、打光的准备;

接着演员进来,走一走就拍,然后转下一个场,一模一样,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但是我一定是在那10分钟,跟这个空间是完全在一起。

我又有制片的强迫症,我一定用最大的效率把我的情感和这个空间融在一起。

所以我就说,有一天我失误就完蛋了,这种拍法。

你的这种创作风格,是不是受了其他一些艺术形式 的影响?

张律: 因为我没有受过电影教育,所以从体系上讲(是没有的)。

我开始教书后,看电影可能不超过100部。

但是你只要看过,你觉得好的(电影)一定对你有一定影响。

这个影响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我看过三遍[教父],很喜欢,那你说我受它什么影响吗?其实有可能。

我给学生讲[教父]的时候,你说它是艺术片还是商业片?

它就是个好电影,是对我们的情感有很深影响的电影。

我的生活里,跟我的工作没有关系,偶尔有时候想看个电影让我的情感舒服起来,那我可能挑一个小津安二郎的片子。

他的片子都差不多,就是家长里短,范围很小,例如怎么把女儿嫁出去。我看得就很舒服。

文学你比较喜欢阅读哪些的?

张律: 现在是没有目的,随便看。

八九十年代以后,中国当代文学基本已经没有看头了,还是有什么就看什么,或者是朋友写的。

可能因为岁数大了,大家最熟的书《红楼梦》也老会翻。

我对文学不感兴趣,不太看,之前有一段看得多的就是博尔赫斯,所以我的[胶片时代的爱情]里还出现博尔赫斯的书,就是我过去我自己看过的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

张律曾在电影[咏鹅]中提到诗人尹东柱和中国古诗《咏鹅》,类似的文学、历史甚至是政治元素,经常出现在他的电影中。

他不会强调这些东西的特殊性,但总会让它们成为人物的一种气质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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