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麦家今年60岁了,但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
世界读书日前夕,封面新闻记者在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见到麦家。在与王蒙、李敬泽展开一个文学对谈之前,麦家被众多读者围住签名,显得精力旺盛、精神愉快。
王蒙(右1)与麦家(中)、李敬泽(左1)在浙大交流(张杰 摄影)
90岁的王蒙见到麦家,对他说,自己现在年纪大了,阅读能力是以前的十分之一,看书容易累,但是近期“把你的《人间信》看完了。”
从成都到故乡的写作“冒险”
十多年前,麦家从工作多年的四川成都回到家乡浙江定居。他写作的题材,也从曾引领风潮的谍战转移到故乡。转换轨道是需要时间的。像麦家这样对自己写作有高标准要求的作家更是如此。
2019年4月,麦家写了8年的长篇小说《人生海海》出版,备受瞩目。在这部小说中,麦家将笔锋从阴谋、战争、天才中拉开,选择走入人性深处,细细地叙写一个小小村庄的暗流,和一个传奇式的神秘上校。这本书也成了发行量超300万册的畅销书,获得第四届施耐庵文学奖及第十八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等多个文学奖项,入选《人民日报》列入2020年度推荐书目。
《人生海海》
从熟悉的谍战领域转身写故乡、写童年、写上个世纪的故事,麦家坦言是“冒险”。《人生海海》的成功,给了他足够信心。5年之后,2024年春天,麦家又推出一部新作《人间信》。近日,麦家应邀来到“与辉同行”直播间,与董宇辉对谈童年和故乡。 《人间信》也创下了与辉同行开播以来,作家访谈直播栏目,单册销售*高的好成绩。
从《人生海海》到《人间信》,两本书都是从故乡里来,同根同源,但结出的果子并不相同。“如果说《人生海海》是一个东西的阳面,《人间信》可能就是阴面,是一体两面的,总而言之是一部往内心深处不停探伸的书。”
麦家透露,他会继续围绕“童年”和“故乡”创作第三部长篇小说,以“故乡三部曲”的形式,深入探索童年、亲人、和解等主题。作为归来故乡的游子,他要用三部曲来回馈故乡,来表达和凝固与故乡的关系。“你飞得越高,故乡对你牵引的力量就越大,这是一种宿命,也是艺术规律。” 地理的故乡是家乡,精神的故乡是童年,精神情感是写作最大的动力,也是写好作品最大的力量。
《人间信》海报
在“信”里写了什么?
《人间信》以“我”的经历为引,讲述了四代人、半个世纪爱与恨的循环往复。“我曾想做个英雄,为我家的羞耻复仇,但父亲立在我面前。鼻青脸肿的我等待一个拥抱,等来的却是粉碎。”
《人间信》以“我”的经历为引,娓娓道来四代人、半个世纪“爱与罪”的循环往复。家庭的每一次变故,都让“我”身上的束缚更紧一些。而“潦坯”父亲,则是那个彻底困住“我”人生的人。父亲让“我”尝尽了抬不起头的苦涩滋味,让“我”一度对生活失去希望。但,少年人的志气,不容许自己的人生就停滞在这里。在不断激化的冲突后,这个还在上初二的少年决定出走。
“他觉得,这一刻是顶点,也是起点,是天幕,也是壕堑,把他的过去和将来彻底隔开了。因为隔开了,所有过去和过不去的,都过去了,他要的就是这一点、这一刻——把过不去的过去隔开。”“我”终于摆脱家庭带来的束缚,满怀憧憬,向新生活驶去。过去似乎留在原地,但却从未消失。就像跟着火车奔跑想要为“我”送行的小妹,像一个来自旧日时光的影子,惊扰着我,也牵绊着“我”。
这是一个不忌惮软弱、不耻于流泪的故事,讲述了心的犹豫、脚的勇敢,讲述了人如何被困在命运之中,和内心的幽灵厮杀。麦家说,“《人间信》是一本我从心底喊出来的书。我想掂量人性深里的一些东西,和读者分享在挣扎中站起来的勇气。”
“我的人生是一连串的错误吗?辨认出未被承认的伤口,我才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命运长大成人,化为碎片。我是世人眼中的英雄,却是家人口中的叛徒。从与父亲决裂开始,父母姐妹都活着,我却已成为孤儿。不被承认的伤害、一直被忽视的痛苦,恨的尽头是什么?从没有人告诉我答案。”在《人间信》中,麦家延续他一贯的细腻文风,深入自己内心的柔软与敏感之处,将家族命运与国家历史的变迁、人性的复杂性与矛盾巧妙地融为一体,勾勒出一幅幅生动而深刻的人间画卷,试图揭示隐藏在日常生活背后的深刻内涵,展现人性的多面性。 小说沉入生活的深水之中,试图打捞人心的幽暗、痛苦与挣扎,希望照亮那些远不及“伟大”的平凡之辈。一部《人间信》承载了无数声息歌哭,也提供了二十世纪中国江南村庄的微缩样本。
《人间信》
小说中,面对“做人脱了底,不作恶外人,只作贱自己和亲人”的浪荡父亲,以及被牵连裹挟的家人,“我”该何去何从?是与父亲决裂,违背千年来的伦理道德,背上不孝的骂名,还是默默忍受,在永无宁日的家庭中承受磨损,在过去的阴影里疲于奔命?诸如这样艰难的选择,很多人都曾面临过。但当事人往往无法得知答案,以及选择背后将随之改变的人生。
书中主人公的关键选择,成为改变其一生的转折点。麦家认为,人生就是一个不断选择的过程,每个人都要面对不同的选择,而这些选择往往会影响我们的一生。“在这个漫长的过程当中。我们如何把自己打成一块铁,打得越硬,你就越有战斗力,越能有面对困难是可以迈过去的那种力量”。每个人的人生都充满了选择和不确定性,而如何在这些选择和困境中坚持自己的信念和理想,正是这部作品所要深入探讨的主题。
对于“人间信”这个概念,麦家说,“‘人间信’这个名字你可以理解成‘人间来信’,也可以理解成‘人间有信’——有信念、信仰,或者说人间传递着一些信息。我对这个世界,对我们身处的这个人间,有话想跟读者说。而且这些话绝对不是‘口水话’,是我好像不说不行的,它成了我一种使命一般,我必须要告诉人家,如果不告诉的话,我觉得我的生命没有完成。 《人间信》是一本我从心底喊出来的书。我想掂量人性深里的一些东西,和读者分享在挣扎中站起来的勇气。”
“真不是谄媚,女性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大于男性”
《人间信》里没有英雄与传奇的渲染,而是聚焦于普通人在尘世浮沉中寻求生活真谛的坚韧与挣扎,细腻展现了家族四代人的情感纠葛与自我价值追求。书中细腻描绘了角色的内心世界,传递出坚韧不屈的勇气和力量,展现了个体在被命运倾轧的时刻迸发出的能量。书中的女性群像尤为动人,无论是顶天立地的奶奶、逆来顺受的母亲,还是被生活烈火淬炼成老辣模样的小妹,都令人动容。一位位女性,缝补了这个破碎的人间。小说既书写了她们被辜负、被剥夺的一面,也以深情的笔触向她们如野草般的生命力致敬。
麦家说,这部书的主角是三代女性,奶奶、母亲和妹妹,她们有共通的精神,在男人缺位的情况下,重组破碎的人生,重组破碎的人间。“这部书也是我对母亲、对中国女性的致敬。”他说。
《人间信》
小说中,被淹没、被辜负的女性,缝补了这个破碎人间。奶奶常讲人心是肉长的,但儿子时时刻刻伤她的心,丢她的体面——奶奶说:“我家的日子长了刺,吃水都要戳喉咙。母亲一针一针编织了父亲的神话——我们美化了父亲,但真正美化父亲的还是母亲。伤口流出血,也会释放自己的光。活着因为她们而变成了生活。
在浙江大学与王蒙、李敬泽对谈中,麦家也谈到,“女性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大于男性。我这么说,真不是对女性谄媚。闪闪发光的女性,是我精神上的强大动力。我有一个伟大的母亲,之所以没有夭折,没有垮掉,因为我有一个伟大的母亲,她生了十个小孩,养活了五个,含着热泪,又如此坚强,低到尘埃里。母亲在我们村的威望远远大于我,她去世的时候,全村庄三分之一的人倾巢而出送她。”
“用文学治愈童年,照耀读者”
《人间信》的创作过程对麦家而言同样也是一次心灵的解放。他重新走近、回望被玷污被伤害的过去,去试图触摸恨的尽头,感知内心的博大与宽厚。“我在寻求救赎,同时也想帮助我的读者,比如说内心曾经被困住的、被为难过的、被怨毒过的,能不能放下、能不能和解,人需要这种鼓励,同时也需要这种解放。”归根到底,认识自己,认识世界,需要一生的时间。看见泪水,是与过往和解、与伤口和解的靠前步。
麦家在“麦家理想谷”
麦家坦言“在20年前甚至在15年前,我绝对没想到我有一天会写《人生海海》,更没想到会写《人间信》,因为那时候我对故乡还是怀着一种愤懑的心绪,那时候就想忘掉她。”
过去似乎与自己再无关联,但,由过去编织而成的网,依然还笼罩在心头。写《人间信》时,麦家常常听玉置浩二的《别让我走》和皇后乐队的《波西米亚狂想曲》。后者的歌词与这本书的意旨颇有相似之处:“妈妈,人生才刚刚开始,我却要远走,将一切抛下”。 在不耻于流泪的经历里成长,《人间信》并不回避那些狰狞、不堪的时刻,将成长的痛苦、选择的挣扎全盘托出。“……在短短几天内,既尝到差点哭死的味道,又尝到差点笑死的味道,好像在水里,又在火里,在天堂,又在地狱,有情又无情,有理又无理,一种说不清、颠倒错乱的味道。我觉得这世界真荒唐,后来我知道,这就是做人的味道,长大的味道。”他看着书中志得意满的“我”,无声地提醒着:人生最难的,不是往前冲,而是回头看。
从小说中,可以隐约看到有麦家本人真实经历的一些影子。但麦家说,这本书“不是我的经历,是我的精神”。
麦家
在小说的后半段,“我”突然被命运赋予了一个与家庭和解,与过去重新连接的机会。往事像风,和数年的变故一起奔涌而来,而“我”猝不及防,又似早有防备。“我像收到了死里逃生的顶礼,不知是惊险,还是惊喜,总之把我击穿了,抽空了,虚空得我差点跪下来。我在心里喊:‘妈,你听见了没有,这绝对是个混蛋!你可以原谅我了吧?’至少我原谅了自己。” “童年不幸是作为作家的幸运。有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有的人用文字疗愈童年、治愈读者。怎样在困难痛苦中努力站起来,不要被命运打倒打败,这是我写小说最大的动力……小说是虚构的,但是可能比生活更真实。我希望用自己的精神照耀读者,与读者共通,让读者发现自我,寻找到往前走的出路。”
《人间信》是一封信,暗含着麦家给所有普通人的寄语:相信人间总有一条通往真实的道路,也相信在那条道路的尽头,你终将与那个完满、坚定的自我再度相逢。“写作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自我疗愈,我觉得我把内心最深的痛点抚慰了、治疗了…我是一度被困在童年中的人,内心有个幽灵,这本书是驱赶幽灵的,寻求解放的,同时也想助力那些像我一样曾被过往和缺憾困住的人。”
一封“人间信”,让麦家抵达了与自己的和解。
(本文图片除备注外,由麦家助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