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罪百年心结便在此处,他觉得自己亏欠了楚洵一家,他历经千辛万苦才塑出这样一具义身,他怎会错放?日子一天天过着,楚晚宁慢慢长大,他是楚澜复生的躯壳,我担心他的性命安康远胜过担心自己百倍。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只在他五六岁时带他去临安小住了数月,后来就再也没有出过无悲寺地界半步。
眼前终于又亮了起来,是个月夜如霜的月色下,他看到十四岁的楚晚宁正在舞剑,海棠花飘飞,那个白衣少年在花瓣与寒月的映照下恍若谪仙,舞剑毕残花落。楚晚宁将长剑收于臂后,另一手双指竖起,凝神静气。他平复下略显急促的呼吸,抬起头瞧见怀罪在看自己,于是笑了,那也是墨燃站着的方向。
师尊,不错。怀罪点了点头,你过来,我测测你的灵核如今修炼得怎样了。楚晚宁就毫不疑地走过来,捋开雪白的衣袖,将手递给怀罪。一测之下,怀罪道:很雄厚了,只是还有些不稳,再多练练,冬天前你应当能有大成。
墨燃立在原处,他极尽渴望、极尽迫切、极尽贪婪地看着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的少年楚晚宁,他的目光下落无意瞥见楚晚宁洁白衣襟下起伏的胸膛,墨燃陡然想起了什么,忽觉五雷轰顶,胸臆间仿佛落下了一块巨石,激荡起千层骇浪。
他后退一步,他想起来了,楚晚宁的胸口有一个疤,他被开过心腔,他被开过胸膛。所以怀罪真的把楚晚宁带去了鬼界,把楚澜的灵魂碎片融到了楚晚宁的心里,所以最初的楚晚宁早已不在了。
所以他抱住头,他蜷坐于地心,好疼。宁愿被挖出心脏的人是自己,宁愿被褫夺最初魂灵的人是自己。楚晚宁那么好,为什么要受如此苦楚?最后竟落得一个"并非活人"的判词,被缔生者当做一具毫无性命的躯壳去承载另一个性命?
怀罪的嗓音还在黑暗中慢慢流淌着,他说:楚晚宁十四岁那年,时机已渐成熟,我打算再过一年将带他前往鬼界与楚澜融魂。
原本一切都很顺遂,但那一阵子下修界天裂严重,流民四溢,野有饿殍,眼前重新亮起来,是初冬铅灰色的天空中落着细雪,一条山路缓缓出现在了墨燃面前。我没有料到,有一天在我和他去山脚采取灵石回来的路上,我们会遇到一个快要饿死的孩童,墨燃依旧麻木地看着。
楚晚宁和怀罪出现在了山道上,楚晚宁背后有一个娄筐里头装着灵力原石,他披着一件棉布御寒斗篷走在怀罪旁边。师尊,忽然间楚晚宁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乱草坡里,那里好像有人?去看看吧。两人一道走了过去,楚晚宁细长白净的手指拨开乱草,他吃了一惊,微张凤目:是个小孩子。
他立刻回头对怀罪道:师尊你快来,你快瞧瞧他,他这是怎么了?怀罪也好,墨燃也好,都可以一眼看出来,那孩子又脏又臭,衣着褴楼单薄,那身衣服脱下来肯定就穿不再上了,丝丝缕缕都是破洞。每次大灾面前人力都是如此的微薄渺小,也只有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楚晚宁才能怔忡地问出这种话来。
怀罪皱了皱眉说:你别管了,先回去吧,我来看看他。楚晚宁信任师尊,所以立刻听话地起身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走,斗篷的衣摆却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拽住了,那只手是如此无力,以至于拽的力道那么小,犹如小奶狗在轻轻地挠。
楚晚宁低下头对上一张辨不清五官的小脏脸,那孩子的声音轻若蚊吟,仿佛天空中再落一片雪花就能把他轧死了。轧碎了,饭,楚晚宁怔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什么?饭,那孩子呜咽着,脸上都是黑的,只有眼睛里有两处余白,他颤抖地做了一个扒饭的手势,哀哀地吃。
画卷外墨燃眨了一下眼睛,心中影影绰绰,觉得这一幕情形似乎很熟悉,像是在哪里瞧见过。而画卷内楚晚宁已经愣住了,他只知人间风月好却从来没有见过瘦的只剩下皮的孩子,拽住他嘴里说的只有两个字饭和吃。怀罪严厉道:你先回去。但这次楚晚宁没有再听了,他看着那个孩子心疼得不得了,忙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了裹在那个孩子身上。
他心急如焚,似乎受难的不是这个孩子,而是他自己。他说:饿吗?你等等,我这里有米粥,我有米粥。他去问怀罪拿,但是怀罪却皱起了眉头,我让你回去,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楚晚宁错愕了,他不知道为何怀罪会忽然如此,最后咬了咬嘴唇还是说:我想喂他些米汤。
我拗不过还是答允他了,我给了他装着米汤的壶囊,允许他亲自去救治那个不速而来的孩子。墨燃呆呆望着楚晚宁,把壶囊打开凑到那个孩子嘴边,孩子如饥似渴地凑过去却吮不动,他已经濒临饿死了,没有丝毫多余的力气。墨燃喉结攒动,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是那么熟悉。
而后他倏地立了起来,他想起来了!是你?他匆匆地朝画卷中的楚晚宁奔去,瞳孔急剧收缩,你是他?你竟然···他说不下去了,喉间尽是凄苦,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楚晚宁那个草垛间快要冻死的孩子,是当年埋葬了母亲后从乱葬岗一路爬下来无处可归四处乞讨的自己!
幻境与记忆重合,墨燃从来都没有忘记掉那个雪天脱下斗篷裹在自己身上的少年。楚晚宁忧心忡忡地问:怎么了?喝不动吗?小墨燃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地呜咽,眯起漆黑的眼眸有气无力地瞧着他,那我倒出来给你,不要介意。
壶嘴拧开米粥掬在少年掌心里,他小心谨慎地捧过去,小墨燃匍匐在地上凑过去饮着米汤。那时候只觉得喉咙里淌过的是杨枝甘露,捧给他汤喝的人是九天谪仙,慢点慢点,不够还有。楚晚宁又是吃惊又是难过,他望着那个污脏的小脑袋埋在自己手掌间,凄惨又狼狈,贪婪又可怜地舔着米粥。舌头一卷一卷的像是小动物喝水时的模样。米浆喝完了只有手掌缝里还存留一点,他不肯放过不住地舔着这个小哥哥的手心,舔得楚晚宁又痒又疼痒的是手疼的是心。没事还有的我再给你倒一点,那满满一壶米浆楚晚宁一捧一捧,就这样蹲着喂他喝完墨燃从没有忘。
如果当时没有遇到这个人自己会怎么样?他推演过很多可能有过很多种设想,但最后都逃不掉一个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