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经记者 蒲付强 每经实习记者 李宣璋 每经编辑 廖丹
一口种植牙，值一辆宝马车、县城一套房……
为何贵？贵在哪？能不能降？怎么降？随着人口老龄化，这成了老百姓越来越关注的话题。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童话大王郑渊洁的一条呼吁种植牙降价的微博，引发了一场种植牙大论战。
论战一：牙科是暴利行业？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童话大王郑渊洁在微博上发了个“建言”帖：“国家能否像大幅降低心脏支架的价格那样大幅降低种牙等牙科治疗费用，让患者受益。”
此观点一出，这条微博的评论区炸了锅，网友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并分享看牙的经历，吐槽牙科高昂的收费；同时，牙医群体也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认为郑渊洁是外行指挥内行，没有尊重口腔医疗的客观规律，很容易误导老百姓。
这条微博有2000多条评论、近万次点赞，关于种植牙的相关讨论在此后的数月仍不绝于耳。而点燃这场论战的导火索，无外乎两个字——“暴利”。
种植牙价格：一线品牌一颗多在1万~1.5万
郑渊洁更是在该条微博点赞靠前的热评下直言“牙科暴利该整顿了”。
翻阅评论区，记者发现网友对于牙科暴利的说法层出不穷。“早该整治了，种一口牙，能买辆宝马车的时代，该过去了”“看来郑爷爷触碰到很多人的利益了，反向证明了确实是暴利”……网友们也纷纷对种牙贵“亮剑”。
种植牙究竟有多贵？《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到的多家公立三甲医院种植牙医生，他们均表示公立三甲医院种植牙的收费都差不多，一线品牌在1万至2万，韩系在6千至8千，国产用得较少，收费比韩系略低或接近韩系的价格。
常州市靠前人民医院口腔颌面外科副主任医师杨煦以她所在的三甲医院为例，“种一颗士卓曼的话，在我们医院来讲，整个费用做下来，包括后期的修复都加进去，大概在1万到1.2万。根据病人自己的选择，会有两三千块钱之内的相差。”
民营口腔医院方面，中华口腔医学会民营分会副主委、青岛聿明口腔医疗机构院长王聿明表示，现在整个民营的种植牙收费，基本上是参考公立医院的收费标准，然后根据医院自身成本核算情况进行定价，大体来说，一颗种植牙的收费，便宜的五六千，贵点的一两万。
总之，从《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对公立和民营口腔医院的电话采访以及查询到的相关资料来看，一线品牌种植体价格大多在一万至一万五一颗，瑞士有的高端种植体可达到两万至三万一颗，韩国的种植体大多在五千至一万一颗，国产最便宜，基本低于五千一颗。
牙科医生：不掌握种植牙定价权
从价格来看，种植牙确实贵。高昂的价格下，种植牙暴利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就此采访了多位牙科医生。
一位公立三甲医院口腔科医生表示：“牙科不可能是暴利，为什么这么说，道理很简单，因为定价权根本就不掌握在牙医手里，牙科的价格，无论定高定低，我们都没有决定权。”
该口腔医生认为不能简单地把收费高与暴利划等号，并且牙科的收费不仅仅是有种植牙、正畸这类上万元的，也有拔牙、根管治疗、补牙这种百十来块的，牙科不是一个以盈利为导向的行业。
成都市靠前人民医院口腔科主治医生、四川大学华西口腔医学院口腔修复学博士翟浚江表示：“我不认同‘牙科是暴利行业’这个观点，首先来说多少叫暴利，关于暴利该怎样定义，如果从收入跟你的付出成不成正比来说，我觉得牙科不是暴利行业。”
翟浚江认为，牙科是一个需要医生高投入的行业，这里面包括学习时间、从业经验、技术水平等，相对应的，牙科医生的收入也仅仅是工资而已。“从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牙科医生的收入跟搞金融、地产、IT等行业的人相比简直不值得一提。跟其他行业的打工人收入基本差不多，肯定还是要比简单重复的体力劳动者的收入要高一些。”
知乎上一位牙医跟网友分享了自己的收入情况，并附上了试用期与转正后每个月的工资截图。“一线城市211综合性大学本科2018毕业，在北方三线城市一个比较好的‘公私合营’的口腔医院的牙体牙髓科，试用期3个月，每个月工资2000元。转正后保底工资4000，扣除五险一金还剩3000多点儿。我们城市公务员的收入大概四五千，加上一些福利一年能有大几万吧。”
除了牙医自述以外，牙医整体薪酬如何？
丁香医生发布过一则《2021年度中国医院薪酬调研报告》。该报告针对京沪等多地在内的全国190家医院，每家医院收集19个热门科室、四个职称级别的薪酬信息（固定工资+绩效工资+社保+住房公积金+其他福利），完整全面地呈现了医生薪酬与福利水平。
《报告》显示，平均收入*高的五个科室为肿瘤科、普通内科、心血管内科、内分泌科、神经外科。而口腔科以平均收入20.4万元位列第六，值得注意的是，19个热门科室的平均薪酬为19.7万元，也就是说，口腔科只比平均收入高0.7万元。
民营口腔医院：技术成本高、盈利难
在医生的收入之外，针对牙科暴利，还有人提到了各项成本费用。
在**牙科暴利的声音中，也有人试图让牙医讲讲自己不是暴利的原因所在。
中华口腔医学会民营口腔医疗分会常委、青岛光辉健康管理有限公司光辉口腔门诊部院长郭光辉对每经记者表示，牙科的成本核算相对复杂，断定种植牙是否暴利，主要是看治疗效果与收费的性价比。所谓的暴利，有可能是患者付出的是专家的费用，得到的却是不对等的普通服务。
据了解，当前我国口腔科的现状是市场化程度高，民营口腔机构在市场份额和医疗机构数量方面占优。根据国家卫健委数据，截至2019年底，全国共有约885家口腔专科医院，其中民营口腔专科医院723家，占比81.69%。
王聿明对记者表示，民营牙科的成本核算模式只有干这一行的才了解，并且从投资的角度，外行、非口腔医生开的牙科门诊绝大多数都是亏损，因为他们不懂这一行的实际成本和收益，绝不能以看到的种植牙价格、牙冠的价格来认定这是暴利行业。在王聿明看来，民营牙科不构成暴利的原因最主要在于技术成本太高了。
“民营牙科，最大的成本就是人力成本，医生、护士、前台、行政、保洁……民营牙科需要这些人员才能保证日常运营。”王聿明表示，“中国的连锁牙科品牌，只要是规模超过50家的，基本没有盈利，都是亏损状态。”
根据《中国企业家》此前的报道，欢乐口腔联合创始人兼总裁孙延表示：“北京一半的牙科门诊基本不挣钱。”
孙延曾算过一笔账：在口腔行业，最主要的成本是人力成本，大约占到总收入的40%~50%。房租成本和医疗耗材供应链成本分别占到20%左右。此外，还有各种税费等杂费。因此，“一家门诊能做到10%以上的净利润，就非常好了。”
口腔医院盈利情况究竟如何？记者注意到，作为我国前三大民营口腔医疗提供商之一的瑞尔集团，其业务范围涵盖普通牙科、正畸、种植科。
查询瑞尔集团招股书，《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了解到，该公司最近3财年内出现增收不增利的情况，净亏损累计超12亿元。
具体来看，2019财年~2021财年，瑞尔集团分别实现营业收入10.80亿元，11.00亿元，15.15亿元，其中种植科产生的营收分别为2.31亿元、2.36亿元、3亿元，占总营收比重分别为21.4%、21.5%、19.8%。同期，瑞尔集团净亏损为人民币3.04亿元、3.26亿元、5.98亿元。
盈利指标来看，2019财年~2021财年，瑞尔集团毛利率分别为15.2%、10.1%、24.1%。
相比之下，素有“牙茅”之称的通策医疗盈利情况要乐观很多，2019~2021年，通策医疗实现营业收入19.31亿元、20.88亿元、27.81亿元；实现净利润4.66亿元、4.93亿元、7.03亿元。
盈利指标来看，通策医疗的确比较高，2019~2021年，其毛利率分别为46.08%、45.17%、46.06%；净利率为26%、26%、28%。
但通策医疗的高盈利在行业内并非普遍现象，是业内公认的凤毛麟角。
通策医疗近年来毛利率与净利率情况 图片来源：通策医疗2021年报
而尚未登录资本市场的拜博口腔，据《中国企业家杂志》报道，2014年~2018年，拜博口腔门店数量分别为75家、135家、200家、212家、213家。另一方面，2015年~2017年，拜博净亏损金额分别为6.91亿元、7.95亿元、7.93亿元，即三年累计亏损超20亿元。
此外，在新三板挂牌的可恩口腔、华美牙科、蓝天口腔、华齿口腔，近年来仍处于亏损或微利状态。
成本构成：耗材占比一半左右
具体到种植牙费用构成方面，杨煦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整个种植牙手术，最重要的是种植体，就手术来说，公立医院分两部分走，外科部分和修复部分。种植体是属于外科部分的，外科种植医生把植体放到骨头里去，然后经过一系列处理，像封闭螺丝、愈合基台、人工骨粉……两三个月后，我们修复医生再根据患者情况把植体上部结构修复上去。”
费用方面，杨煦表示，种植牙的费用主要包括种植体、种植基台、牙冠、修复材料、手术费用、麻醉费用。“说得仔细一点，种植牙总体费用构成：种植体、封闭螺丝、愈合基台、人工骨粉、骨膜；种植体上部结构（基台，螺丝，修复冠）以及取模时用的取模杆，替代体，硅橡胶，超硬石膏，人工牙龈；戴种植牙时用的咬合纸，粘接材料；各类磨砂头，车针，抛光用橡胶头，钨钢车针等等。最后加上手术费和治疗费。”
她认为，在主要费用中，除了种植体以外，种植基台、牙冠、手术费用这三类是占比较大的。“这三类里面，前两个也是属于耗材，如果把这些算上，耗材在整个种植牙收费里占比1/2左右。”
南京市中医院口腔科主治医师、副主任技师查伯涛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种植牙手术需要医生操作的项目很多，流程也长，有即刻种植，也有二期、三期种植的，还有包括上颌窦提升、增加骨增量等。还有前期的麻醉、翻瓣、种植、取模、修复……”
论战二：收费高致使患者拖延或放弃治疗？
种牙贵点燃了网友们的情绪，不出意外地，在上述微博评论中，郑渊洁“牙科诊疗费高昂，导致一些患者拖延或放弃治疗，使得口腔疾病加剧”的观点一出，立刻引起了网友们的共鸣。在网友们看来，正是因为牙科收费高，导致他们有病不敢就医，从而小病变大病。
还有人提到，“尤其是老年人，我奶奶假牙坏了好一阵了，说太贵了，半截入土了还花那钱干嘛，死活不肯去医院做个新的……”
然而在从业人士看来，诊疗费高导致患者不敢就医造成病情加剧的逻辑，得从反方向捋一捋。
那么，到底是诊疗费高导致患者不敢就医造成病情加剧，还是患者拖延致使口腔小问题拖成大毛病？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了口腔行业人士，听听他们对此争论的看法。在他们看来，“诊疗费高导致患者不敢就医造成病情加剧”的观点站不住脚。
查伯涛认为：“这个是逻辑错误，口腔早预防早治疗的费用很便宜。许多病人对于口腔问题存在误解，平时不怎么重视，有问题也不去医院看。到没牙需要去种了，才发现种植牙这么贵。这其实是患者保健意识不够，没有意识到这些预防和保健的重要性。”
查伯涛表示：“其实他们注重口腔保健意识、做到定期到医院检查，花不了多少钱。并且口腔既然关系到生活质量、美观，那么就更要注重平时的保养，而不是牙齿都没了或者严重影响到生活了，才想起到医院来看。平时做好检查保养，这对于患者和医生来说，都是省心省钱的选择。”
宁波某大型口腔门诊部创始人对记者表示：“这种说法是不对的，有这种想法我觉得最主要原因是不关心口腔健康，平时没有去做好一些维护。用我们这行俗话说就是‘小洞不补，大洞叫苦’。你平常做检查，洗洗牙，让医生看一看，如果发现一个小洞补一下，小问题，及时处理，费用少，效果好。”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到的多位口腔医生、口腔协会人士表示，平日里的口腔保健，例如洗牙、补牙、拔牙、根管治疗等项目，患者花费几十到几百就可以完成治疗，并且他们也都希望患者一旦发现口腔问题，及时到医院就医，避免因拖延造成大问题。
论战三：以盈利为目的的牙医失德？
在郑渊洁的微博评论中，牙科是否暴利、是否是因高昂费用致使病情延误的争论中，双方你来我往激烈交锋。
其间，有人表达了“害怕遇到又贵又不负责任的牙医”的担忧。郑渊洁对此回复道：“以盈利为目的的牙医失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一句“失德”让牙医们的怒气值高涨。
在采访中，受访的从业者们对牙医以盈利为目的就是失德这一说法也明显不认同。
西南医科大学附属成都三六三医院口腔科主任、副主任医师周赟结合个人经历对记者表示，站在医生的角度，考虑的是患者的治疗效果，他们对自己的技术满意不满意，通过努力能否改善患者的身体状况以及解决问题。“至于说通过这个能挣多少钱，这不是出发点，我当初选择学医，包括干了几十年的口腔医生，都是因为喜欢医生这个职业。”
前述宁波某大型口腔门诊部创始人认为：“什么叫以盈利为目的的牙医失德，牙医靠手艺吃饭，并且挣的钱是凭自己一台一台手术、一个一个患者来的，合法劳动取得报酬，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翟浚江认为口腔医生和其他医生一样在为患者解决病痛的同时，按照医院的规章制度和分配制度获得收入。通俗点讲医生也和各行各业的从业者一样按劳所得，在我们这个年纪每个劳动者都有老人、小孩要养，都需要养家。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十余位口腔医生，其中，有半数口腔医生表示自己选择口腔医生的原因“就是选择了学医、当医生而已，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原因，它无非就是一个工作而已。”他们都对牙医失德的这一说法哭笑不得，认为自己的工作一不偷二不抢，靠双手劳动获得收入，这与其他职业别无二致，怎么就成了网友口中的“以盈利为目的、眼里只有钱”。
论战四：像心脏支架一样大降价？
其实，无论是争论“暴利”也好，“失德”也罢，这场关于种植牙的论战核心还是聚焦在价格贵、要降价。
郑渊洁在微博中提到“国家出手，心脏支架从1.3万降到700多元”，“建议国家再出手，大幅降低口腔治疗价格”，让患者受益。
郑渊洁提到的“国家出手”是指2020年国家对心脏支架开展的集采，集采后心脏支架的价格下降90%以上，因此，希望种植牙也通过集采大幅降低价格。
这份建议一针见血地点出了大家的痛点。每经记者翻阅大量评论和有关言论，发现网友对郑渊洁这一说法，大多是“这个提议好啊，看牙的费用实在太高了”“支持支持支持”“支持国家出手大幅度降低种植牙费用”……
种植牙降价，大家首先想到了耗材。有网友认为，牙科耗材从出厂到医院，这个过程中加价了，导致医院成本变高，呼吁牙科耗材成本价经营，进而可以降低牙科的费用。
在普通网友看来，种植牙价格若是像心脏支架一样大幅降价，受益的一定是患者，并且能解决许多患者有病不敢及时就医的问题。然而，记者注意到，在评论区中除了叫好声之外，大量牙医对种植牙降价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牙科微博大V 魔术牙医徐勇刚直言，种植牙降价空间没那么大，除非，在童话里。
除了种植牙耗材不会像心脏支架那样大降价以外，还有牙医从深层次的角度提到大幅降价并不意味着患者一定会受益。有人认为，心脏支架从1.3万降到700元，最终患者是否受益，要结合相关临床数据进行分析，如并发症发生率，而不仅仅是看到价格降低。
不难看出，网友和牙医对于种植牙降价产生了截然不同的认识，网友认为降价一定会让患者享受福利，因为价格的下降，使得他们看牙的价格也跟着便宜了；然而牙医却认为，首先种植牙集采后，并不会像心脏支架那样大降价，其次，种植牙大幅度降价与患者受益之间并非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论战五：种植牙应该纳入医保？
在从业者的眼中，种植牙降价很难，但有人将目光投向医保，意图找到解决之法。
不少网友认为，种植牙应该纳入医保，以减轻患者的负担，他们希望纳入医保后，对种植牙不再犯怵，而且可以及时解决自己和家人的牙齿问题。
网友提到“如果所有的项目能入医保就好了，尤其是城镇医保居民医保，但是很难啊。”
然而，《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注意到，对种植牙纳入医保这件事，有牙医认为种植牙作为牙科的高端消费，属于医美的范畴，纳入医保会使得医保基金不堪重负。
也有网友认为，相比于种植牙进医保，牙科其他项目纳入医保的迫切性更大，比如洗牙、牙周、儿童牙齿涂氟、窝沟封闭……还有人支持“把口腔内科外科治疗纳入医保，惠及大部分人，让大家重视口腔健康，早发现早治疗，不支持把种植钉纳入医保。”
就反对纳入医保的观点来看，种植牙这种高端且非必要的医疗项目，纳入医保的充分性和合理性都不具备，真正从解决我国居民口腔问题的角度出发，应该把牙科的基础治疗，如活动义齿、根管治疗等纳入医保。
在种植牙降价的道路上，集采与医保可谓是被大众给予了殷殷期盼，但它们真能实现老百姓的“种牙自由”吗？更深度的报道，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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