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偶像终于出圈了,不过是以“塌房”的方式。
教室里温暖明亮,五个女孩衣着光鲜,妆容精致,连美甲配色都是精心搭配的。她们刚结束在“枝江大学”一天的学习,开启直播,自在地唱跳、聊天——这是粉丝看见A-SOUL的A面。
直播持续到深夜,刚才的表现被管理者劈头盖脸指摘,严重受损的声带难以发出反驳,动捕服下被划伤的大腿还在流血。回到宿舍已经是凌晨,气温接近0度,空调还是没修好,睡一觉还要起来训练——这是粉丝想象A-SOUL的B面。
2021年镇仁艺人不断“爆雷”,宣称“永不恋爱、永不塌房”的5人虚拟偶像组合A-SOUL在另一赛道迅速发展,直到一年多后的今年。
2022年5月10日,运营方宣布,成员珈乐因身体及学业原因终止日常直播和大部分偶像活动,进入“直播休眠”。珈乐中之人(意为“里面的人”,即幕后扮演者)被曝疑似收入低、长期加班、甚至遭到职场霸凌。粉丝们在微博发起持续数天的“维权”行动。
不同于初音未来、洛天依这类依托声库创作的数字化虚拟歌手,采用“中之人+皮套”的模式,成员的才艺表演、直播聊天均由固定的镇仁完成,并通过设备实时捕捉,让被称为皮套的虚拟形象“活”起来。
“人”成为这场风波的中心。5月14日,运营方宣布提前与珈乐中之人解约。虽然官方表示,经内外部调查,A-SOUL企划不存在“霸凌、压榨”的情况。
信任已有裂痕,多名粉丝向人民网《人民直击》表示,对于虚拟偶像,他们“始于皮囊,终于灵魂”。一个月过去了,有人彷徨,有人退出,有人转向现实,也有人试图打破技术壁垒,自造理想国。
粉丝的未来成了与A-SOUL的未来同样受关注的问题。
“虚拟偶像没有眼泪”
“破防了。”
AB面的落差在粉丝栗子脑海中来回切换。疑似珈乐中之人发的动态里,家人对她说“你手里没有钱的话,我发给你”。“大家都猜想,作为行业顶流的她们应该是小富婆,原来还是打工人,甚至过得不好也不能说出来。”
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A-SOUL不凡的“吸金”能力。2020年底,贝拉、乃琳、向晚、嘉然、珈乐5人组成的A-SOUL作为乐华娱乐旗下虚拟女团出道,主要在Bilibili(以下简称B站)和抖音上开展活动。设定中,她们生活在一个叫“枝江”的虚拟城市。
乐华娱乐发布的招股书表明,其泛娱乐业务毛利由2020年的1190万元增加至2021年的2940万元,毛利率大幅上涨。招股书显示,毛利率的增加主要得益于的商业发展开始产生收益,“我们乐华虚拟艺人组合的相关运营成本较低,拥有相对较高毛利率”。
5月11日,A-SOUL企划负责人苏轼在给粉丝的公开信中否认了网传中之人收入信息,及其遭到“**”的说法。“但收入的确要分给直播平台、乐华娱乐等,也有较多的研发和美术成本,单项目视角看目前还是处于较大幅度的亏损状态。因此她们的收入暂时无法比拟当红镇仁艺人。”
5月14日,运营方再次发布说明称,已与珈乐中之人提前14个月解约;经内外部调查,A-SOUL企划不存在“霸凌、压榨”的情况。
“提前14个月解约,是不是意味着如果没有粉丝维权,珈乐就要被雪藏14个月?”栗子认为,运营方依旧在逃避,成员们的隐私和身心健康等问题也没有得到正视。“我爱的是皮下之魂,而不是那层随时会故障的皮。”
粉丝和运营方围绕“人”的分歧早已有端倪。2021年春节期间,嘉然在直播画画时,个人账号发布了一条动态,粉丝由此怀疑成员们的账号并非如官方承诺的由本人管理。嘉然将此解释为“直播的时候玩手机被发现了”,但粉丝并不买账,并且意识到她可能是被迫背锅。
运营有问题却把艺人推出来挨骂,她们在企划里究竟是什么地位?在粉丝极力抵制下,运营方终于承认那条动态是工作人员误发,并私下请求嘉然帮忙掩饰,说是本人发的。这一事件被称为“血色新春”。此后,又发生了被指物化女性、用金钱区分粉丝的“力反馈手套”事件等等。
苏轼在公开信中坦言,最初,主要希望通过A-SOUL这一项目做更多美术/技术上的探索。“当时我们都不太懂中之人……2020年12月到2021年1月,我看到了企划极快的成长速度,越来越发现A-SOUL企划的真正魅力是几位中之人。”
“我了解的情况是,中之人收入一般处于企划的中间水平,劳动强度要看直播频率和内容。”从事虚拟主播有关工作的小空说,“至少我没见到过‘压榨’之类的。不过,这个行业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新兴行业,真的很苦。”
“虚拟偶像没有眼泪。”去年9月开始关注A-SOUL的林牧不自觉想到这句话。对于A-SOUL,他喜欢的一直是她们身上“人”的特质:嘉然对粉丝的共情,珈乐歌声里丰富的情绪,贝拉的努力和执着,向晚的天真无邪,乃琳强大的沟通能力。
在许多吸粉名场面里,女孩们动情抽泣,设备却捕捉不到她们的眼泪,虚拟形象的嘴角依旧上扬。
“她们是真实的,我才是虚拟的”
阿部仿佛也体验了一次虚拟的感觉。药瓶倒在一边,身体轻飘飘的,眼皮像灌了铅,但隐约还能看见手机里不断跳出消息:“回来”“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半年前,阿部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一个平常的周六早上,他一口气吞下了几十粒抗抑郁的药。
告别被发在A-SOUL粉丝频道,对阿部而言,这里是一个能得到回应的地方。药物生效,意识模糊之时,他看到有人留言劝慰,然后是彻底的昏迷。
醒来已经是两天后。家人说,其他粉丝看见动态,查到账号所在地,报了警,警察将他送医抢救。在病床上,阿部翻看着这两天的留言和私信,感觉好像有什么被改变了。
留言的粉丝共享着A-SOUL的粉丝名——“一个魂”,更多的时候,他们自称为Au。A代表A-SOUL,u可以理解为“友”。苏轼在公开信中表示,最初给A-SOUL设定的粉丝目标是10万。火热超出预期,目前,五个成员个人在B站的粉丝数均已超50万,较多的甚至破百万。
这一意外庞大的粉丝群体以强大的缝合力闻名。A-SOUL作品的弹幕和评论区被称为“亚文化熔炉”,电竞、直播、镇仁追星、动漫等圈子的人用各自的“梗”表达着喜爱,有的一本正经,有的阴阳怪气,相互看不懂却起到了破圈作用。
栗子说,粉上A-SOUL之前,她就是一个“臭打游戏的”。成员们直播玩的游戏,她也会去尝试。“很多粉丝说,她们是真实的,我们才是虚拟的。”
过去,这些亚文化群体不时出现小规模“内战”,但总体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Au内部渐渐形成一些潜规则。例如拒绝后援会、反对小团体、去中心化,以及“好好吃饭”(成员常劝粉丝不要打钱,好好生活、好好吃饭)。栗子曾经看到有人组建小团体,试图集资,后来被其他粉丝抵制、举报。“这种一旦被发现,通常都会被举报。”
510事件成了一道分水岭,变化首先发生在“维权”过程中。5月10日以来,微博上出现大量带相关话题的动态,话题下是熟悉的九宫格、大字海报、小作文——这些都是镇仁粉圈常用的表达形式。
多名粉丝表示,他们基本不玩微博,为了表达对运营方的不满,给珈乐讨个说法,那几天狠狠地恶补了一顿。
根据澎湃新闻的数据分析,截至5月18日10点,有824人刷了50条以上的相关话题,最“努力”的网友一共发了231条带话题#成员遭遇公司PUA#的微博;信息中心点逐渐在“去中心化”的粉丝中形成。
5月14日,运营方宣布珈乐中之人解约,“外患”暂成定局,“内忧”逐渐显露。粉丝们发现,留给自己的问题很多:少了一个人的A-SOUL是5人团还是4人团?今后是坚决抵制还是继续支持留下的成员?对珈乐中之人持什么态度?立场不同的派别被贴上标签,恶毒的语言被频繁抛出。
“面向现在的粉丝群体表达观点没有太多意义了,常常一开口就会被扣帽子、攻击。”从前比较活跃的林牧很少再公开发表观点,“其中不乏一些以‘找乐子’为目的,恶意攻击的‘乐子人’。很多人都是被裹挟进去了,我自己也做不到完全客观。”
入院几天后,阿部在粉丝空间刷到了和自己相似的经历,转发、求助、报警、送医,营救再一次上演。同时,围绕这些行为的骂战也在隐秘的角落进行着。
皮套退场,续爱中之人
坍塌的虚拟世界出现了连接现实的出口。
5月20日零点时分,疑似珈乐中之人的B站用户发布了一条动态。大约半小时后,林牧看到有人转发这条动态,火速赶去留言。这至少说明她心情好一些了吧?林牧想象着屏幕那头的情况。
珈乐的休眠演唱会原计划在谐音“我爱你”的这天举行,中之人提前解约,演出随之取消。5月11日那场被称为“史上最虚拟”的直播成了林牧和珈乐的最后一次互动。当时,他还处于震惊和愤怒中,发的弹幕都和510事件有关,始终没说再见。
付费成为珈乐的“舰长”后收到的礼物。 受访者供图
无处安放的情绪涌入评论区。6月10日,动态下的留言和回复已经达到80多万。从诉说意难平到分享生活日常,“大哥”(粉丝对珈乐的称呼)等等虚拟偶像的标签同中之人相关的词条一起出现在留言中。
“在这里,她作为虚拟偶像时透露出人设之外的特征被一一验证,例如喜欢美食、习惯熬夜。”林牧感觉到,虚拟的边界正在被打破。“现在的她更真实了。”
混乱也同时存在。没有了皮套,林牧又做不到主动去挖掘中之人的照片等真实信息。因此,互动时,对方的形象并不具体,林牧一时间无法找到人物与之对应。“实际上很难分清,已经皮魂难分了。”
“现在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她喜欢的卡通形象。”喜欢了A-SOUL近一年的栗子在这个问题上实现了自洽。她也认为,屏幕那边的不再是珈乐,但还是喜欢叫对方“大哥”。“我喜欢的本来就是中之人。对我来说,大哥的形象更立体了,很帅。”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皮魂分离”之后虚拟感的破碎。对于那个被粉丝公认为中之人的账号,小空点了关注,但没有特别关注对方输出的信息。“说实话,她的一举一动引发的共振让我观感不太好。我是坚定的皮魂合一党,失去任何一部分都不再是她了。”
试图撕开皮套,挖掘中之人真实信息的行为被称作“开盒”,通常被视为禁忌。伴随“开盒”的,有窥探欲极强的粉丝发展为镇仁追星界的“私生粉”;也有部分粉丝无法接受虚拟与现实的落差,转而攻击中之人。
不过,在A-SOUL的这场风波中,也是“开盒”传播出来的信息让粉丝发觉中之人可能过得不好,让部分粉丝在虚拟世界坍塌后,找到了继续投注情感的出口。
企划负责人苏轼在公开信中说,保密性问题一直在强调,但客观来说,项目发展过程中,正常的人员流动、离职,外部合作以及供应商的加入,都增加了保密难度。“例如上次动捕室信息泄露就是疑似供应商进行设备维修时泄露的。”
“或许这次事件会倒逼企业在保密工作上下功夫,也会导致双方信任成本增加,带来额外的问题,反而损害了中之人的自由。至少我自己是体会到了。”小空也曾和她企划内的中之人讨论过保密问题,得出的结论是“主要靠自觉”。
魔法能否打败魔法?
510事件后,B站多了一个“为爱发电”的虚拟主播企划。他们脱胎于A-SOUL粉丝群体,试图通过自己的力量组建一个成熟的虚拟偶像企划,为5名中之人提供另一种选择。
“团队几乎是在5月11日晚上之间组建的。当时有很多粉丝攻击官方,想要A-SOUL这个欺骗粉丝的企划解散,我们算是一群想得比较远的人。”企划成员大野说,“倒闭不是较好的结局,我们不希望5个女孩就此销声匿迹。或许不远的将来,她们会需要一套这样的机制。我们想证明的是,技术并非不可代替。”
据大野介绍,他们已经开始了live2D直播测试,但距离3D直播的目标仍有一段距离。“‘为爱发电’没有那么容易。技术人员短缺、内容生产力不足,舆论压力更是远比想象中大很多。”
在现有生态里,根据运营主体的不同,虚拟主播主要分为个人势、企业势、社团势三种。前两者分别由个人和公司运营,社团势主播则介于二者之间,身处一个有共同爱好的团体。
据小空介绍,一场普通3D虚拟直播的成本五位数起步,顶尖企划会使用最精确的光学动捕技术,全套设备价值百万元数,有的甚至接近千万元。
2021年10月31日,抖音虚拟主播柳夜熙发布靠前条视频便获赞数百万。其制作团队负责人曾向媒体透露,在推出柳夜熙之前的半年里,研发、人员、技术等投入已达百万元级别,靠前条短视频成本约几十万元。
相比之下,许多个人势虚拟主播选择门槛比较低的live2D技术,几千元便可以入行。虽然无法如3D技术那样实现全身360度的实时捕捉,但live2D的虚拟形象也可以完成简单的肢体活动和表情变化,产生一定实时互动感。
云朵使用的就是这样的形象。先选定自己喜欢的元素和人设,请画师设计平面虚拟形象,再找建模师注入灵魂,一个蓝发“二次元”少女便“活”了起来。整个过程只用了一周左右。
2021年B站12周年庆上,CEO陈睿提到,2020年6月至2021年5月,共有32412位新的虚拟主播开播,同比增长40%,总投稿量超189万。
艾媒咨询发布的《2022年中国虚拟人行业发展研究报告》显示,2021年,虚拟偶像带动的整体市场规模和核心市场规模分别为1074.9亿元和62.2亿元,预计2022年将分别达到1866.1亿元和120.8亿元。
阳光照不到每个角落。出道半年,云朵仅收获了2000多个粉丝。在拥有自己的虚拟形象之前,她使用的是平台提供的免费虚拟形象,也叫做“公用皮”。起初,她每天直播唱歌4到6个小时,用了4个月才攒到几千元,设计出属于自己的形象。
下一步,云朵想攒钱给自己的虚拟形象换一件新衣服。
(文中栗子、林牧、小空、阿部、云朵、大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