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中国科学报》记者 张晴丹
吴良镛 中国科学院学部工作局供图
“许多年后,我们将把怎样的城市和乡村交到子孙后代手里?”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两院院士吴良镛一直在思索这个命题。
30多年前,钱学森在写给吴良镛的一封信里说:“能不能把中国的山水诗词、中国古典园林和中国的山水画融合在一起,创立‘山水城市’的概念?人离开自然又返回自然。”这个理念也恰是吴良镛穷其一生践行的“人居梦”。
风风雨雨里耕耘70余年,吴良镛让建筑走进科学,让中国建筑走向世界,成为我国建筑界及建筑教育事业的开拓者之一。2012年,吴良镛获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这是中国科技界最高荣誉第一次授予了一位建筑学家。
作为一位期颐老人,吴良镛仍时常迈着蹒跚的步伐,来到书桌前拿起建筑学的书籍研究。因行动不便且精力有限,他不能再奔赴各处实地考察,但他依旧时刻关注中国发生的现实问题。“我虽已年迈,但面对未来无限的可能性,我仍然充满期待、充满激情。”
断垣残壁前的一个决定
自幼时起,吴良镛心里就埋下了建设美好人居的种子。
经历过抗日战争的他,十几岁时就饱受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苦。南京沦陷后,他随家人逃到武汉,后又辗转来到重庆,在合川第二中学重启学业。然而短暂的宁静还是被打破了。
1940年7月27日,吴良镛刚参加完大学入学考试最后一科,日本轰炸机就来了。躲入蟠龙山下防空洞的吴良镛感到地动山摇,不停有碎石掉落。等他从防空洞出来时,全城已被大火吞噬,还有学生被炸死,“我的国文老师戴劲沉和他的儿子也被炸死了”。
城没了,吴良镛的心也碎了。他望着冲天的火光,在断垣残壁前作了一个决定——要学建筑,建设国家。
“那时候的青年都有这种心理,学什么都是为了救国。”
成绩下来后,他如愿以偿考入重庆中央大学建筑系,重建城市的理想让他有了努力的方向。但没等到大学毕业,他就奔赴了战场。
1944年,危难的前线召唤着后方的学子,为支援滇缅作战,保卫大西南,吴良镛加入了中国远征军。经历了一年多炮火洗礼的他,重建家园的信念更加强烈了。
从战场回到学校后,吴良镛在建筑方面的才华得到了着名建筑学家梁思成的赏识,被梁思成招为助手,一起研究城市的规划和建设。后来,他经梁思成推荐,远赴美国深造。离开时,他对自己说:“去那里要好好学习,当有一天学成了,一定要回来报效祖国。”
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吴良镛收到了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召回”信,信中“百废待兴”4个字令他眼眶湿润、心潮澎湃。母亲曾说过的那句“先有国后有家”深深烙印在吴良镛心里,他想回来建设祖国。
那段日子,以钱学森为代表的许多爱国志士都想方设法归国,但受到了各种阻挠。回国的路很多都被封锁了,吴良镛四处奔走、多方打听,才觅得了一个机会——经香港回到内地。
站在归国的游轮上,吴良镛心中多了一份笃定和一份对中国未来建筑科学发展的憧憬与渴望。
甘愿做一个“保姆”
在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展示墙上,记录着从1946年梁思成建系以来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自协助梁思成建系起,吴良镛担任过系副主任、系主任,后分别倡导创办了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清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研究所,以及清华大学人居环境研究中心。
在吴良镛的带领下,注重实践、关注实际问题,成为清华大学建筑系的特色。要有非常明确的社会责任,要为国家作贡献,要为老百姓解决住房问题,这个思想长期影响了建筑系的教学和科研。
已逾百岁的吴良镛时常想回到系里再重温那些温暖的时光,他笑称自己是建筑系的“保姆”,而这个“孩子”在他的精心呵护下已经70多岁了。
“保姆”一词一点也不为过。他那时要照顾到建系的方方面面,不仅要考虑学科建设和专业方向的探索,也要考虑教师队伍组建和人才培养。除此之外,作为系主任,他还要在许多管理问题上费尽心思……全方位,多角度,事事要操心。
吴良镛很重视教育,也十分惜才,他深知建筑学需要靠一代又一代人才的传承与创新。“我很爱才,特别是对优秀学生,对他们的能力和思想或业务达到的境界都特别欣赏。带有才的学生本身也是一种享受,教学相长,我从学生身上也能得到启发。”
吴良镛亲自培养了89名博士和硕士研究生,学生遍布海内外,许多不乏在学术、教育、管理等领域已有所成。清华大学建筑系从首届15名学生起,至今已培养了6000多名专业人才,其中包括院士9人、国家勘察设计大师16人等。
任教期间,吴良镛对建筑的理解发生过一次转变。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作为第一个被邀请到欧洲学校讲学的中国建筑学家,吴良镛带回来很多西方的学术成就、理论见解,得出了“建筑必须要走科学道路”的结论。
吴良镛对清华大学建筑系的要求,绝不是培养一名建筑师、盖一栋大房子、打造一个地标便算是成功。他抱有“一定要让建筑成为科学”的志向。
1999年,世界建筑师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大会发布了由吴良镛起草的《北京宪章》,这是一个中国建筑师用尽力气向国际建筑学界发出的中国建筑的声音。他所传递的思想影响了很多学生。
“一息尚存,求索不止。”2016年,是吴良镛在清华大学任教70周年。那年春节,他写了一副春联,作为座右铭以自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拙匠迈年豪情未已”。
百岁那年,坐在轮椅上的吴良镛来到《人居环境科学概论》的课堂与学生们一起听讲。看着莘莘学子在建筑学科里求知若渴,吴良镛眼里闪动着熠熠光彩。
先人居之忧而忧
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是一个建筑师,建筑师不能只会盖房子,还要让人们在美好的环境中生活。”
在过去几十年行万里路期间,每行至一处新环境,触目兴怀的吴良镛都会掏出纸笔记录下这流连光景。几十年下来,吴良镛家里已积攒了数不清的画稿,但他脑海里始终珍藏着一幅“人居理想图”。
终于,建设美好人居的梦想在他退休后迎来契机。
1987年,吴良镛受邀参与北京旧城改造。他选择了北京旧城区一处仅有2700多平方米的破烂小胡同——菊儿胡同。这里的建筑密度高达83%,近百人居住的院落里,只有一个水龙头和一条下水道。生活条件十分糟糕。
从太和殿前面的广场到小胡同里的四合院,流淌着古老的中华文明。对这个狭小拥挤的小胡同,吴良镛想尽可能保留建筑原有的历史底蕴。
在对菊儿胡同动“手术”之前,他先调查了院落里古树的情况,为了保留大树,房子、院子都得绕树而建,前前后后光是设计图纸就出了95张。
“当时我们对菊儿胡同41号院的设计十分用功。我指导了两组学生做这个工作,在层数上有突破,设计的四合院中有2层、3层,钱学森先生称之为‘楼房四合院’,还专程来信祝贺。”
如今,在一片灰墙灰瓦的旧建筑群中,几栋典雅古朴的小楼醒目而立,渲染着苏州园林的诗情画意。那里是吴良镛关于城市建设“有机更新”的最好实践,他的匠心妙手赋予菊儿胡同“建筑、自然、人”三者合一的盎然生机。
1992年,菊儿胡同改造获得亚洲建筑师协会金质奖,次年荣获联合国“世界人居奖”。这是近代中国建筑作品首次在国际上获得的最高荣誉。
一路走来,吴良镛心里仍有很多遗憾。其中一个就是“未完待续”的菊儿胡同,第三期设计图纸已经出炉,彼时正值房地产业兴起,危房改造被一些开发商接手,第三期也因开发商认为会“亏本”而搁浅。
“我只是一个建筑师,我没法包打天下。”一个人的力量很有限,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吴良镛深知这一点。
现在的城市建设还有很多“顽疾”,建设进程中的环境污染、交通拥堵、大拆大建、千城一面等难题让吴良镛很是忧心。“我做到现在,觉得才点燃了一支蜡烛。”而要想照亮我国未来建筑科学的道路,还需要更多人才的加入。他寄希望于后人能把“人居环境科学”的理念广为传播、落到实处。
百年时光荏苒,岁月变迁,唯有他心中“为国、为人民”的理想一直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