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辑、数风流人物
十一、画品董其昌
画品,这个词原本是用来对绘画作品定优劣,后来扩大到作品的风格、意境。由于绘画作品主要是精神产品,自然要渗入主观情思,而主观情思包括了作者的人格与人品,因此,就产生了这样的说法:人品即画品。
这个问题的提起,源头在汉代的杨雄,他的“心画”说认为“夫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他的这种观点反映了书画作品与人性格特征的对应关系。到了宋代,这个观点得到了宣扬,苏轼说“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态不可掩也;言有辩讷,而君子小人之气不可欺也;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在《宋苏轼论唐六家书》苏轼又说:“古人论书法,兼论其生平,苟非其人,虽工而不贵也”。由此,“君子小人”这个道德准则便成为书画创作、欣赏、评价中一个重要因素。如果对人品有非议,那么其书画作品便等而下之了。
宋代便有案例,北宋权相蔡京的书法博采众长而能独树一帜,其特点飘逸藻丽,豪放痛快,无雕琢、犹豫痕迹,也无丝毫奸佞之气。蔡京的书法在当时被称“冠绝一时”,大受追捧,跻身于北宋“苏黄米蔡”宋四家之列。然而,后人恶其奸邪,遂不再提及蔡京的书法,宋四家中的蔡也易为蔡襄。这就是以“人品”定“书品”的典型。
董其昌则是另一种以“人品”定“书品”的典型。
董其昌是“华亭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成为一代书画之宗,名闻海内外。董其昌在中国美术史上地位十分重要,他针对中国传统文人画创作所提出的“南北宗”论对后世影响很大,成为之后近300余年文人画创作的主要指导思想。
董其昌走上书法艺术的道路,出于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起因是在考试时书法不好,遂发愤用功自成名家。这在他的《画禅室随笔》有所记述,其中还自述学书经过:他在十七岁时参加会考,松江知府衷贞吉在批阅考卷时,本可因董其昌的文才而将他名列靠前,但嫌其考卷上字写得太差,遂将靠前改为第二,同时将字写得较好些的董其昌堂侄董源正拔为靠前。这件事极大地刺激了董其昌,自此钻研书法。董其昌回忆说:“郡守江西衷洪溪以余书拙置第二,自是始发愤临池矣。初师颜平原(真卿)《多宝塔》,又改学虞永兴(世南),以为唐书不如魏晋,遂仿《黄庭经》及钟元常(繇)《宣示表》、《力命表》、《还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征仲(征明)、祝希哲(允明)置之眼角。”这段话中可以看出董其昌几乎学习研究了以前绝大部分名家,从钟王到颜、柳,从怀素到杨凝式、米芾,直至元代的赵孟俯。
董其昌在艺术上影响巨大,但其人品却令人遗憾。
在书法艺术上,董其昌一直追求魏晋神韵,整日浸淫其中,其修养却和魏晋之人相去甚远,甚至反其道而行之。魏晋名士蔑视的是权贵和权威,董其昌蔑视的却是民众。在朝廷党争中,董其昌左右逢源,不轻易得罪人。董其昌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的关系很好,顾宪成力主册立朱常洛为太子,董其昌就是朱常洛的老师。而与东林党势同水火的阉党首领魏忠贤慕名向他求索书画作品时,他又成了魏忠贤的座上客。董其昌的同乡章有谟所着《景船斋杂记》中记载:“当魏珰(魏忠贤)盛时,尝延玄宰(董其昌的字)书画……魏珰每日设宴,玄宰书楹联三、额二、画三帧。……魏珰喜甚。”
但是,对于民众,董其昌却是另一副面目。
万历三十二年,董其昌受命出任湖广提学副使。但是,董其昌并没有认真履行职责,他不仅在监督各学校学生考试时游山玩水,而且也常常愚弄学生。有一回考试,前一天,董其昌在自己的官署门前贴了个大告示,道是“明日不考文”。第二天考试时,学生坐着等待出题,长久没有声响。一问,董其昌说:“题目我昨天已经出在外面了。”原来,他将“明日不考文”当作了考试题。轻狂的做法最终引起了众怒,导致数百儒生鼓噪而起,毁其公署。
明万历四十四年在董其昌家乡发生的“民抄董宦”事件更能说明问题。
董其昌以京官与名士的双重身份周旋于社交场合,成为富甲江南的大官僚,拥有华屋百间,良田万顷。其时,赋闲在家的董其昌看中了同乡秀才陆声远家中使女绿英,就由他儿子和侄子率领二百多人去陆家强抢。当时有说书人便以此事为蓝本编成《黑白传》,广为流传。董其昌怀疑是秀才范昶所为,就把范抓来百般凌辱,范回家后暴死。范的母亲和妻子率领家中女佣去董家评理,被董家的人赶了出去。范昶的儿子告到县衙门,县官不做判决,引起公愤,上万民众把董家的房子烧个精光,又把董经常携姬登临的位于白龙潭的“护珠阁”付之一炬,松江城内衙宇寺观中所有董其昌题写的匾额,全部砸烂。董其昌翻过围墙,躲到邻居家才逃过一劫,之后又带家人避居湖州。这件事最后以“薄惩一倡首者而结案”。
清代同为松江人的毛祥麟在《墨余录》中特别指出:“文敏居乡,既乖洽比之常,复鲜义方之训,且以莫须有事,种生衅端,人以是为名德累,我直谓其不德矣。”
民国初的吴梅也感叹道:“明人一入士版,辄鱼肉乡里,不独华亭为然。书云:世禄之家,鲜克有礼。文敏治家之道诚多可议者矣”。中国文化具有很强的内倾特征,重视人格完善,并一向强调艺与道相通,“得乎道而进乎技”强调画品与人品的一致性。在审美观中,格调的高低比风格的创造更为重要,人们对画的喜爱可以说从风格中难分优劣,但格调却有高下之分,画的格调总是能从一个侧面折射出画家的人格、文化涵养、精神品味,乃至气质与心境各个层面,所以说“人品”是贯穿“画品”的整体艺术表现。黄宾虹先生就说过:“人品不高,落笔无法”,“人品的高低最能影响书画的技能,讲书画不能不讲人品,有了为人之道,才能讲书画之道”。
但是,事物不是绝对的,凡事都有特例。董其昌的画品与人品的反差就说明了这一点。有人形容董其昌的画像棉花糖一样,软弱无力。正如他自己说的:“画欲暗,不欲明。明者如觚棱钩角是也,暗者如云横雾塞是也。”一句话,就是深藏不露,不轻意展示自己的棱角。从这个角度讲,渗入到作品中的主观情思,并不一定是作者的本性流露,人品与画品并不能等量齐观。
我们在欣赏书画作品时,“画如其人”这个问题与知人论书有密切的关联。如果从天赋的内在秉性气质是内敛的还是外向的、婉约的还是豪放的来认识“人品”,则“人品即画品”的观点无疑是准确的。但如果以后天熏陶而成的道德贞操方面的善恶来认识“人品”,“人品即画品”的观点很容易出现偏颇的情形。先天的秉性就像一个人的血型、基因,各不相同却没有好坏之分;后天的道德操守之形成有种种原因,不可以之而论。董其昌以及蔡京的例子便很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