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上海的三月,春寒料峭。
新昌路酱园弄85号。
天色尚未大亮,昏昧阴恻,弄堂里已有零星的人走动,早起做工的,倒夜壶的,引车卖浆的.......但终究不多。
6点时分,有人听见凄厉惨呼。
是男子的声音。
似遭遇大惊大痛,还有入骨的骇然,但一两声之后,那声音也弱了下去。
过路的人疑心片刻,继续往前走。
——以为幻听。
只是有人,终究起了疑心。
2
那惨叫的发生地,是一间租的屋子。
租的人,是一对男女。
男人是大块头,约有200斤,不务正业的,不知靠什么过活。
女的柔弱年轻,个子矮小,体重80斤左右,约摸二十到三十之间,生得清秀。
无子。
平日也有口角,但没闹过大别扭。
房东是王瞎子夫妇,住在楼下。惨呼之后,约摸盏茶时光,那老式木楼的板缝间,竟渗出血水,淋淋地漏下来。
那夫妇心中疑惧,前来叩门。
上楼前,房东原本还在安慰,可能是两人打架。
还想劝和一二。
没想到,门一敲,便开了。
那女子浮在暗的屋里,面色惨白,谷白的天光倒在屋外,却进不去屋内,去不到她身侧。
她像一个抽空了灵魂的人偶,抬了头,眼中尽是死气,木着说:
“大块头已给我杀了。”
3
空气中,血腥味浓得呛人。
墙上有血渍。
床褥枕席之上,则是触目惊心的大片血污。一只大的箱子,杵在一边,缝隙间有隐约红流。
警察到的时候,屋子外聚了大群邻里。
王瞎子夫妇也在那屋外,看着那串警察走进去,逮了那女人——那女人并未逃,也不动,等着被捕。
与其说甘心,不如说顺命。
有警察问了些什么,打开那只被扣住的皮箱。
箱是破的。
面上原本处处老损露白,此时多被染红。
交合处、裂缝处正漏着血水,一直渗到了地板。
警察大概见怪了,一抬手,掀了那皮箱。
皮箱一开,一箱碎肉。远远看去,似是人手人脚。
短暂惊愣之后,便是阵阵呕吐声。
4
次日,上海大小报热闹无比。
有的称之“酱园弄血案”;
有的称为“箱尸案”;
最多的是叫作“谋杀亲夫”。
人们终于弄清了大概——
死的人,叫詹云影。
而杀死他的人,是他的妻子,叫周春兰。17岁嫁给詹云影,随了夫姓,世人多称詹周氏。
两人结婚9年。
却因矛盾深重,女人于1945年3月20日凌晨6点,用菜刀杀人。
颈部共砍六七刀。
砍后还肢解了丈夫,法医验后发现:头胸一段, 两臂膀四段,腹部(盘骨)一段,两大小腿四段,连腹腿臀割下之皮肉共计16块。
因房帏喋血,残忍尤烈。
又加上凶犯是女子,还是有姿色的女子,一时之间,艳闻不绝。
酱园弄那些日子,被旧上海各种小报、号外、传闻、谣言覆盖。
有小报瞎补现场细节。
说什么那现场的肚脐眼里,插了三炷香;
什么两只R头用铁丝串着燃蜡烛......
还有小报说她在肢解尸体之际,“目击所天下体翘然”。
极为变态残酷。
传得比较广的,是关于女子的风闻。
有人说,詹周氏是又一个潘金莲。
说她淫荡,终日游四门,有奸情,曾有不少艳闻传出,风花浪柳,冶容诲淫。
果然。
不日便有奸夫被抓。
他就是贺大麻皮。
5
贺大麻皮,原名贺贤惠。
他被逮之后,掀起新一波好奇。
马上就有小报写,这贺大麻皮在警署交代,说与詹周氏,早就暗通款曲,情意相投。
两人频繁往来。
发生关系的次数,不下十几次。
还给过她不少钱,总计大约三万块。
于是,秽亵谈资又有了。
大街小巷马上开始唾沫横飞地议论:詹周氏定是勾搭情夫,谋杀亲夫。
可惜,警察署发现,这贺大麻皮不是同谋,只是情夫。
众人扫兴。
但又有谣言冒出。
关于这女子的床笫之事——
有一家报纸说,贺大麻皮那方面“生有异禀”。
一下子,小报多卖了数千份。
又有一家小报不相让,说,贺大麻皮其实“不中用”。詹周氏还在狱中对人说,“不如詹云影”,细节比如什么什么,尺寸类似什么什么。
一下子,这家小报,也多卖了上万份。
一个女子,以这种方式,最后娱乐和满足了大众。
6
之后到了审判之日。
当日,院前人山人海,旁听席满坑满谷。
理所当然,詹周氏被判死刑。
“詹周氏杀人,处死刑。褫夺公权终身,菜刀一把没收。”
案子定了,小报还在造谣。
一个小报写:
“当时审判人员中,有一个什么长在某室闲坐,正在考虑该案应如何判决时,只见沙发旁有一只老鼠,呆呆站着,驱之不去,亦不畏人。
后来那个法官心里决定要判詹周氏死刑了。
才转念间,那老鼠竟点头做叩谢状。
转瞬不见。
因此疑心就是詹云影的鬼来显灵。”
这段传闻刊登后,竟没有更正的记载,一时之间,传闻又添了非自然的东西。
谈资正兴的人,便盼着行刑日。
盼着能赶到刑场,去看那艳闻血案中的女主角,被枪毙或处绞刑。
7
案情明了,又因民心所向,詹周氏之死,已成众望所归。
但就在此时。
案子发生重大逆转。
这个逆转,因为一个人。
张爱玲的好友、民国女作家、《天地》杂志主编——苏青。
苏青,哇,那可真是个妙人。
才华横溢,通透幽默。
张爱玲曾说,如果要比,把自己同冰心之流比,是非常难堪的,“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
可见苏青的魅力。
民国三十四年,正是1945年,上海正值乱世。
乱世之中,人人只求明哲保身。
苏青却在此时,以笔为刀,以字为刃,在杂志之上,纵笔疾书,为詹周氏发声。
她说:
“詹周氏被判处死刑了,据报纸上说是大快人心的, 但是我的心里却不快;不唯不快,而且觉得凄惨得很。”
她通过多方渠道,调查此案。
发现诸多隐情。
而这些隐情,被掩盖在艳闻黄暴之中,不为人知。
于是。
她写下《为杀夫者辩》《我与詹周氏》等文,发表于《杂志》《天地》等刊。
一时之间,舆论反转。
人人开始看到,一个被掩于香艳小报之后的真实人生。
一个行走于人与兽的剃刀边缘的人生。
8
詹周氏。
人们叫她周春兰。
其实,她原也不姓周。
原姓是杜。
无父无母,被亲戚像个垃圾一样,送了人。收养人家姓周。于是,她得了一个名字:周春兰。
幼失怙恃,伶仃孤苦。
旧时代里的女子,想要活下来,谈何容易。
她受了什么苦,经了什么难,苏青没有说太多。
只知道,她幼年不幸,将所有期望,寄于婚后,希望有一个知冷知热之人,共安一个家。
17岁,她被嫁给詹云影。
原以为是另一种境地。
但很不幸,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一个地狱。
婚后两月,她就发现,这男人,简直是一等一的滥人。
他原在典当行工作。
周春兰嫁过来后,倾尽全力,去帮他起家。但起家以后,他便嫌恶她,是“低三下四的起码人”。
开始没有好脸色。
“辄乱打骂,恣意虐待⋯⋯”
婚后有一度,两人有点小钱。
但他嗜赌,只要手头有盈余,就会去赌坊。渐渐地,积蓄渐空。
又极度爱嫖。
他公然与一女子通奸,那女子叫兰喜。是一个丫头。因为怀了孕,与詹云影事情暴露,被东家赶了出来。
无依无靠,无处可去,来找詹云影。
周春兰知道了此事。
并未告发。
她发现,那兰喜,也是可怜人——詹云影见到兰喜,不但不援助,反而辱骂殴打。
手段狠毒,极为可怕。
周春兰实在不忍心,劝丈夫:都是人,不要虐待兰喜。
后来。
兰喜生下一个男孩。
兰喜知道,自己无法抚养孩子,拜托周春兰,将孩子送了人家。
周春兰也想方设法,将兰喜许配了人。
此等好人,理当有好报。
可惜,好报未来,噩运来了。
9
周春兰不知道的是,兰喜那么悲惨,之于后来的她,已经算是善终。
后来,詹云影铺子关了。
工作没了。
收入也停了。
两人没了钱,詹云影愈发暴戾扭曲。一言不合,就开始变态施虐,根本不把她当人。
在床事上,同样极尽虐待。
很长一段时间,周春兰因没钱,没有生活费,一直处于饥饿之中。
她当掉了值钱的东西。
首饰、衣裳、家具,但还是不抵事。
后来实在没办法。
只得托了人,找了份香烟厂的工,每天6点起身,7点钟上工。
但詹云影又发了变态的心思,以为周春兰是要去找野男人。
再度暴怒。
一边狂风暴雨地揍她,一边骂她“哪里是去做工,分明是去轧姘头。”
于是,工又做不成了。
日子愈发凄苦。
她为了活下去,只好四处借钱。走投无路之际,遇见贺贤惠。
贺贤惠,就是贺大麻子。见她有几分姿色,又穷,夫妻不睦,便想着玩玩,就如同嫖妓。
最先,她是为了钱,与他上床。
后来又奢望一点情分。
但那自然是没有的。
——他在乡下本来是有妻有子,只视她为一个玩物。过了阵子,也没了兴致。
她又回到了穷途末路。
10
周春兰此时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如果丈夫上进些,或许,还有机会的。
3月20日凌晨3点,詹云影刚从远东饭店赌完回来。
周春兰没有睡。
和他商量这日子,该如何过下去:
“…没有钱不要紧,有钱无钱还是夫妻。
现在运道不好的时候,不要和一班坏朋友在一起玩。
旧货生意不好,我们可以做小生意,设法去借五六万元钱摆一个排骨年糕摊,以后有了出路再改行也不迟……”
他根本不听。
还拼命辱骂讥讽,说哪来的钱做本钱。
她依然在争取:
“可以将房里衣橱、台子、桌子等卖去,弄五六万元,便可去摆汕汆排骨年糕摊了。”
她不怕吃苦受累,只要能活,她就拼尽全力地活。
但詹云影,掐灭了她最后一缕生的光。
他说:
“我有这些钱, 还是去赌。”
11
周春兰坐在暗夜里。
一动不动。
她吊着一口气,等着一个决定。
那点缩小再缩小的希冀,终究被掐死了,埋掉了,在那个幽黯腥臭的屋子里,发着尸臭。
无限的惨伤,无尽的折磨,对地狱的熟稔,是弱化了生死的。
仿佛一抬脚,就能跨过那条界限——不是自杀,就是杀人。
她想到了。
杀。
她恨,恨透了,恨得心肝脾肺都滋滋冒着酸毒,燎得她日夜痛苦,不得安生。
终究要死一个的。
她去死,也不是不可以。但她死了,那恶人活在这世上,又是作恶造孽,赌博害人。
他要是想到自己,怕是一点心悸都不会有。又不甘心。
那末,就一起死吧。
凌晨时分。
她想到这经年的惨淡,想到那句“我有这些钱, 还是去赌”,杀意愈来愈浓。
她疯狂了!
整个人不由自主。
脑袋似乎都是空的,她后来说,“神经错乱了”。
她僵木地起身下床,拉开抽屉。
那把刀,原本可以用于摆摊换生计的,如果那男人给她一丁点希望。他不给。那刀,便从生的摊子上,砍向了他的脖颈,将他送到死的绝地。
一刀下去,詹云影立马跳了起来。
他原本是侧睡的。
颈上吃了痛,跳起来,连叫两声救命。
周春兰的脑子里,仿佛有人在对她说:“你斩好了。”于是,不知不觉地,对他颈上乱砍。
之后,詹云影没了动静。
而她一段一段地,把他放进箱子里。
那箱子是空的——里面的衣裳,都已经当完了——血溢出来,流到那楼下去,流到那无尽的深渊中去。
12
当周春兰的身世被看见,众人的猎奇与嫌恶,终于多了理解与同情。
苏青从以下方面,替她公开求减刑:
1,动机。
2,非蓄谋杀人。
3,精神状态。
她说:
“她是精神变态的,至少在当时。按精神变态重者为‘心神丧失’,轻者为‘心神耗弱’,就算詹周氏是心神耗弱吧,在现行刑法上,也为得减轻刑罚事由之一。”
同时,她让此案,与妇女解放,划上等号。
因为詹周氏不仅是一个人。
还是一个符号。
她背后有千千万万的女子,也正处于这种迫害、剥削、欺凌之中。
她说:
“这场悲剧,是数千年封建礼教——尤其是夫为妻纲——所造成的,是新时代女性争取男女平等道路上的一次有力的抗争。”
于是,此案成为妇女解放的一个导火索。
无数被压迫的女性,终于开始反抗。
她们走上街头。
她们在报上发声。
终于,一个妇女援助机构伸出援手,用专业手法,力证周春兰已有身孕。
周春兰终于得已免于死刑。
改判无期徒刑。
几个月后,抗战胜利,大赦天下。
周春兰再获减刑,从无期徒刑,改为15年刑期。
15年过去后,周春兰出狱。
据说,她余生安稳。在男女平等的新文明里,嫁了个好人,安度一生,直到90岁才离开人世。
故事终于完满。
受苦的人终被保全。
当旧时代土崩瓦解,当文明走入全新的章节,希望詹周氏的命运,不再被重复。
希望“酱园弄杀人案”只是一场褪色的谈资。
不再是一个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