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川
讲述人:陈书言(由其女陈心提供私家摄录光碟并口述),金门战役幸存者,江苏兴化人,80岁
讲述地:台北市西门可附近一星巴克咖啡馆
时间:2010年10月中
金门那湾海水哟,挡了我大辈子的路
很想到金门看看。那里,无数人的血与泪曾为之抛洒,生与死、光耀与羞辱都曾在那里凝结……
那天,我从澎湖转飞金门,终于踏上了被果*当军队标榜了几十年的“古宁头大捷”纪念地。
当地朋友驱车带我前往。在一处残垣断壁前,朋友停下车。这里并非风景名胜,因此游客寥寥,那会儿,我是这里唯一的外来参观者,一名来自大陆的过客。这里是解放军登陆后建立的一处临时指挥所,现在成了战争纪念地。
抚摸残存的建筑物外墙,看完碑文记录,令人心情抑郁。
墙上的累累弹孔,像一双双永难合闭的眼睛,它是在昭告世人:60多年前的那场血战,后人切莫早早忘记!这是一处村庄,解放军的临时指挥所就位于村口的这栋建筑内。笔墨鲜活的门联,随意摆放的摩托车等,显示村里还住了人。不过,住客稀疏寥落。路边的麻黄树已高过屋顶,海风吹过,掀动树枝摇曳,低矮的渔村分外宁静
古宁头之战,大陆称之为金门战役,以近万名解放军全军覆没告终。现在。
台海风平浪静,尘封的历史在慢慢掀开,鲜为人知的细节也逐一披露出来。人们已不再讳言胜败,更多的是反思战争之外的因果之数。
在我此次随机采访的10多位台*老兵中,有半数是通过金门来台,他们见证了战争的血腥和残酷。
金门之行,其实,还与一张私家纪录光盘有关,它保存了一位古宁头之战解放军幸存者的口述历史。我分明看到了一个被压抑,扭曲的灵魂,及其惨淡无光的人生遭际。
因此,赴古宁头凭吊,心情颇复杂。
回到台北后,我辗转联系,终于找到纪录片的拍摄者。她叫陈心怡,也正是那位古宁头战役解放军幸存者的女儿
一个周末的夜晚,在台北市西门町附近一家星巴克咖啡馆内,我们有了一次长谈,我很想前往拜会老人,可陈心怡说,父亲永远不会告诉外人隐藏数十年的秘密,也不会面见陌生人。“他老了,病魔缠身,去年又摔断了腿,现在他的体重仅48公斤——父亲的故事,他不会再讲了,就由我来转述吧。”
发现父亲死守数十年的秘密
陈心怡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就知道有几个伯伯是父亲的密友,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闷酒。有时候是他们到自己的家里来,有时父亲也会到他
们的家里去。逢年过节,或家里有大事情,也会相互商量。这几个伯伯是父亲的生死至交,无话不谈。几十年来,都是如此。
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因何结交。他们都是来自大陆的果*当老兵,来自五湖四海,在陈心怡的记忆中,他们的家境都不太好,也并不快乐。
其中,有两位在台*一直都没有成家。
有位祖籍山东的伯伯,到老孤身一人,1987年台*开放大陆探亲之后,他立马回到大陆,从此定居在家乡,再也没有回来,扎根台*的几位老伯伯,也陆续离世,迄今活着的仅有三位。因年事太高,老人之间走动得越来越少。在父亲的要求下,陈心怡偶尔也会陪同他去看望另两位老伯。尽管都在台*,老人相见已是见一次少一次。
直到最近两年,陈心怡才破译了父亲心里的密码,也因此知道,这几位老伯心中压着同样的心思,
“他们永远不会对人讲自己的这段经历,包括自己的家人。”陈心怡说,自己曾尝试过聊一聊,但失败了,这些老伯的心扉,永远也不会打开了,不仅对外人,对自家的妻儿也一样。他们的妻小只知道丈夫或父亲曾是果*当老兵,来自大陆,压根儿就不知道父亲曾有过这一段难以启齿的经历——他们正是台*教科书上所称的“古宁头大捷”的战俘。
一段行将湮没的历史,一个活的化石,因为一位女孩的努力而留下了一段珍贵记录,陈心怡说,自己也是最近才偶然打开了父亲的心扉,有两件事触发了陈心怡的好奇心。
2002年,她陪父亲到大陆探亲。此前,父亲已经两次回乡探亲,但都是独来独往。这一次,他带上了自己的亲生女儿。那一年,陈书言72岁,女儿陈心怡27
正是这一次探亲之旅,让女儿陈心怡了解到父亲过去的蛛丝马迹。
在江苏兴化老家,父亲和他的外甥,也就是陈心怡的表哥坐在一起,爷俩一边喝酒,一边大谈解放军如何神勇,果*当军队如何溃不成军等等。言及“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父亲立刻眉飞色舞起来,说到解放军,父亲完全是一派“自家人”口气
陈心怕在旁边听着观察着,感到十分纳闷,她靠前次意识到,父亲一定隐瞒了什么秘密。因为,在台*时他总是沉默寡言,而现在他仿佛像换了个人一样。
回到台*后,陈心怡趁父亲心情开朗时,试探着问:“你难道是*产*的人?”父亲这回终于响亮回答女儿:“是!”
这让陈心怡心底荡起一丝涟渏,原来父亲这么多年隐藏了这么一个惊天秘密。她觉得父亲这辈子不简单,可再追问下去,父亲就开始闪烁其词了。
时间飞逝,转眼间6年过去。2008年,台*全面实施旧城改造。根据规划。残存宝岛各地的眷村(军眷居住区)将被陆续拆除。为了抢救历史记忆,民间公益组织“外省台*人协会”推出一项纪录片拍摄计划。他们召集眷村子弟,培训用DV摄像机录下父辈的故事。
陈心怡自小并不住在眷村,因为父亲退伍后才成家,即便在军中,也因军阶太低,眷属没资格入住。父亲是一个正牌的外省老兵没错,于是,她报名参加。希望借助这个拍摄计划,在父亲尚能自如表达的有生之年,说出心底的秘密。
从2008年3月起,陈心怡一边参加培训,一边开始了对父亲的拍摄。未曾想,此举竟获得意外的收获。坚持拍摄了5个月,终于打开了父亲的心锁,并记录下一个个自己都觉得难堪的镜头。如,老迈的父亲去菜市场讨价还价,及擅抖着双手买青草茶喝的镜头;母亲节当天,父亲一怒扔戒指,并破口大骂;以及在自己追问下,老人欲说还休的窘境等等。
最后,在弟弟的陪同下,她带着父亲重回了一趟金门,并顺着当年的路径,从金门到高雄,再返回台北……
先加入新四军,再参加淮海和渡江战役
虽然自己大辈子都是当兵,可是在心灵深处,陈书言对“当兵的”历来评价不高。他说,在江苏老家,一直有“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说法。他对“当兵的”最初的印象极差。
陈书言祖籍江苏兴化,出生于1930年。在女儿的镜头前,父亲陈书言回忆起自己少年时的一次经历,当时,他挑了一大担小白菜上街去卖,本来可以换回240个钢板,结果在半途遇到了汪伪政权的队伍,凶神恶煞的阿兵哥喝令:
“快,把菜送到营房去!”少年陈书言无奈跟从。到了营房卸下小白菜,阿兵哥非但不给钱,还试图将他扣下来当兵。
收起菜筐,陈书言准备离开,这时一名当兵的用眼神示意守卫的哨兵将他挡住。这位少年满心的憋屈终于爆发了,他狮子般咆哮道:“谁敢不放我回家,等当了兵手上有了枪,我一定先干掉他!”看到面前的年轻人像一头难驯的猛兽,几位兵痞也着实吓了一跳。其中一位自找台阶下:这种人留在部队真的会动枪杀人,到时长官怪罪下来,谁也承担不起。几名大兵见对方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就放了他一马。
在回家的路上,陈书言对天发誓:“不管谁与这支队伍为敌,我都会去帮忙!
次年,一支新四军的部队来到兴化,13岁的陈书言报名参军。当时,家里很穷,他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他当兵的动机十分单纯到部队可以混口饭吃,复仇的心理倒是其次。
“当时在江苏一带,有很多支部队,说句实话,真正打日本的是新四军。”
陈书言对女儿说,“你们所学的教科书,都变了味,我是过来人,亲历过当时的抗战,无论在盐城、扬州还是高邮,都是新四军在**……”
解*战争开始后,陈书言连续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随部队一路势如破竹打到福建沿海。每次作战,陈书言都属于前锋部队,屡建战功的他领了很多奖金、奖章。他多次负伤,迄今左小腿还留有伤疤,一只手指也断了一截,所幸大难不死
陈书言面对一张地图,指着江苏盐城一带对女儿说,我参加了在这里的一场战斗,当时,果*当被解放军一路追击,遇到一座木桥,果*当军队倒上煤油,一把火烧毁了。桥面虽然不宽,可没了桥只能眼睁睁看敌人跑掉。蒋军在河岸边还架了一挺机枪,隔河扫射。我立即卧倒在地,等敌人换弹匣的间隙,立即冲了出来,一连打出十多颗子弹,歼灭了敌人的火力,部队立刻跨过小河冲上去消灭了敌人。
他说,当时解放军给蒋介石起了个诨名叫“运输大队长”,意思是没有武器,有蒋委员长提供。缴获这挺机枪后,就成了他们的重兵器。
生死搏杀后,他一口咽下了党证
时间定格在1949年10月24日的那个晚上,陈书言随部队从福建泉州石井出发,乘坐渔船借助夜幕掩护向金门方向秘密进发。这一年,陈书言19岁,已经是一位富有战斗经验的解放军老战士。
“渔船不大,坐满了才20来个人。”年已80的陈书言回忆说,渔船在风浪中一路颠簸,许多人都开始晕船,可接近金门海岸时,大家立刻忘了疲惫。
这是笔者在金门海滩拍摄的一个景,战争遗存:无数钢矛铁又均指向大陆方向
等敌方发现时,我们的冲锋号已经吹响,排长振臂高呼:“同志们,冲啊!冲啊!”战士们立刻跳下船,不顾一切地向海滩扑去……
回忆这段历史,陈书言迄今满怀忧愤,声音颤抖。这种痛苦和无奈折磨了他
一辈子。他告诉女儿说:“跟我一起参加金门攻击战的,有一个姓袁的伯伯,他是和我一道报名参军的同村老乡,在部队我们关系十分要好,赴金门作战,两人又被安排在一个突击排。”
陈书言说,自己亲眼看到他被果*当军队的战车履带压到了沙滩里,轧成了一堆肉泥。老人哽咽着,面露悲愤,痛惜的复杂表情。“战争太残酷了,死亡瞬间就能降临。”
陈书言靠前次回大陆探亲时,“袁伯伯”的妹妹闻讯赶来了,她急切地询问哥哥的下落。“我真的不敢如实相告,担心她听到真相后会精神崩溃,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根据我的经验判断,他可能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了。”他解释说,“离开”一词容易让人接受,也许是摔死了,也许淹死了,也许出了交通意外死了。这些死亡很常见,让人听了不会疯掉。
金门岛上,解放军时指挥所。这面墙上的弹孔与射击口,像一张张永合不上的嘴巴。仿佛在向岁月说着什么……
当年的金门到处都是光秃秃的,陈书言冲在前头。他在沙滩上奋力前进,每向前走一步,敌人就“砰砰”来两个点射,一起身必中弹无疑,他感觉不对劲,深知此时若起身前突必成活靶子。于是,他就势倒在沙滩上,并用手扒出一个小坑躺在里面。敌人以为对方已中弹身亡,于是调转枪口找其他的目标。
陈书言又爬起来向前,等敌人枪响了,他又佯装倒了下去,这是一名有经验老兵的欺敌之策。陈书言说:“就这样,我活到了今天。”
古宁头一役,解放军万人浴血奋战三昼夜,终因后援不继,致全军覆没。这场悲壮的登岛之战,其失败原因曾引发军史专家太多的讨论,评点成败是非不在本文之列。
在大金门的沙滩上,陈书言腰里还绑着一双布鞋,这是母亲为儿子缝制的新鞋,他一直舍不得穿,等到打仗时,才把它绑在腰上。
战斗到了第三天,经过多次冲锋和反冲锋,部队已是弹尽粮绝,眼看援兵到来无望,最后关头,陈书言将**党证嚼碎了,一口咽到了肚子里……
同其他衣衫破碎、面貌憔悴不堪的战友一道,陈书言成了果*当部队的俘虏,从此,命运的航船漂向了另一片前途未卜的激流险滩。
噩梦,伴随了他的后半生
虽然时隔60多年,陈书言对很多人和事的记忆都已模糊,可他对一个时间记得特别清楚,那就是从金门被押往台*基隆港的日期——1949年11月6日。
清晨,如血的太阳从海面升起,战俘们的心却沉到了海底,他们先是被人用小船分批运转到一艘大船上,大船停泊在大小金门岛之间的一片水域。
战俘们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搜走了,一切都被掏空了,漫漫长夜即将开始。
陈书言回忆说,在金门时已经饿了几天,到了大船上,依旧没有吃的东西,已经饿得昏香欲睡的战俘们,只能吃随身携带的残余生米。有一些人挺不住就饿死了,还有些人实在饿得慌,就开始抢别人身上的米袋,你争我夺之间,有人从船上掉落下来,直接跌落到船舱底部,立刻被摔死了也无人闻问。
就这样,在钢铁囚笼中,战俘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路上绝望而死的人不在少数。
船抵高雄港,大船慢慢靠了岸。等待这批战争幸存者的,是生不如死的磨难。
在高雄,陈书言等被押上列车。列车的门窗早就被全部钉死,只留有一个出入口。战俘列车一路往北行驶,最终停在了新竹的湖口。陈书言和其他战俘一起被关押在临近海边的一个小学校里,进行为期一个月的“**”。
“就是讲*产*如何骗你们,教你如何痛恨*产*。你如果讲一句违反的话,马上就没命,明天早上一准就看不到了,如何处决?大部分都是活埋(此说无从考证笔者注),子弹要留着打“共匪’,不能浪费在身上。”陈书言说,当时的心情坏到极点。
沉默寡言数十年,甚至连梦话都不敢说错,只为了死守一个秘密——自己曾是*产*员。似乎也没有人对他的过去感兴趣,谁都不去问,他也从来不说。
女儿陈心怡慢慢长大,长到30多岁,这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父亲。
陈书于1950年的这张像。标志他的人生有了新转折
女儿同父亲有过这样的对话——
“你能否说一下被俘之后的情况?”陈心怡问。
“现在照样不能讲,讲了对你们不好……唉!这是机密的问题啊。”老迈
陈书言痛哭失声。
在女儿的记忆中,父亲喝了酒,经常会哭。
这批金门战役的被俘人员,接受“**”教育后,被编入果*当军队,但仍遭到长期监控。
在部队里,不时有人来“套”话,问他觉得果*当如何如何一类的问题,
他必须很小心地回答。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上面”的人还会让战俘们互相“咬”,他的*产*员身份一旦被发现,只怕是性命难保了。
这恐怖的梦魇,一直伴随了他几十年。
依靠酒精麻醉的灵魂
“没有办法,不喝酒我没办法入睡啊,头脑好乱,想回忆过去,可总也想不起来细节,唉……”
陈心怡用手中的DV摄像机,真切地记录下父亲痛苦的内心挣扎。父亲现在每天要喝一瓶半(矿泉水瓶)容量的白酒,他以此麻醉自己,才能进入梦乡——不是现在,多年来即如此。
“很小时起,我就恨父亲。”陈心怡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常问女儿的一句话是:“我和你妈妈离婚了,你愿意跟谁?”
在陈心怡的记忆中,父亲从部队退伍后,就在一家钢铁厂上班,因为离家远,只能在周末回家,回家后就自顾自喝酒,喝完酒就骂人,捧东西,还打母亲,拿着菜刀四处追她
每个周末家里都是吵闹声,东西被摔得乒乒乓乓乱响。年幼的陈心怡只能着耳朵缩在角落。邻居们探身过来问:“哎,你们家又出什么事了?”她很想离家出走,可是谁能收留自己呢?
有一次,父亲在夜里喝了酒,将母亲关在了门外,一直关到午夜12点。母亲出生在台*,她很胆小,不敢反抗,只能在外面待着,直到父亲发泄完毕,良心发现,自己将门打开,母亲这才蹑手脚回家。随即赶忙收拾东倒西歪的家什,并安顿几个孩子入睡。
出生在这样一个时刻充满硝烟味的家庭,幼年的陈心怡心里满是恐惧。等到懂事时,她开始自卑,总觉得低人一等。每次出家门,她都极力回避邻居那种怪怪的眼神,只能低着头,贴着墙根走路。
陈心怡的家位于台北市郊的台北县新庄市。那是上世纪70年代买下的多层建筑的顶楼,共30坪(每坪约3.3平方米)。当时花掉了全家的积蓄。
直到现在,除了同母异父的姐姐出嫁之外,自己,父母、弟弟,及哥嫂和3个侄女,共9口人还住在这里。因为是顶层,根据台*法律可以加建一层。这样,一家人勉强能容身。自己和弟弟迄今都还没有成家,是名副其实的剩女剩男。
后来,父亲所在的工厂搬到外地,回家就更少了,从每个月回家两三次,再到两三个月回家一次,不同于其他同龄伙伴,陈心怡从小就不喜欢过年。因为一到春节,父亲就会回来,又该鸡犬不宁了。
似水流年,人生如戏,如今,面对老迈的父亲,陈心怡开始有了全新的认识。
父亲1966年从陆军后勤部队退伍,直到1974年才结婚成家。母亲的前夫因病过世,便带了一双儿女改嫁过来,再生下了陈心怡和弟弟。
1975年,陈心怡出生时,父亲年已45岁。陈心怡说,论年纪,我都
可以叫他“爷爷”了,但他却是我的亲生爸爸
她说,作为一名外省老兵,父亲没有挑选配偶的资本,比起那些娶残疾或智障女为妻的老兵,他已算是很幸运了。
对这场婚姻的起始,父母各有说法。父亲陈书言说,是经朋友介绍才认识了太太,她是台*本地人,带着一双儿女,看到两个孩子像洋娃娃一样可爱,当时就觉得同这样的女子成家一定会很幸福,于是同
意组建家庭,谁知道生活会是这么个样子……
而母亲则说,家里人都说外省仔(来自大陆的老兵)顾家,也会疼孩子,觉得嫁给这样的人虽然穷一点,但家庭会很稳定,谁知婚后情况这么糟糕……
父亲退休后,一家人开始生活在一起。虽然住在同一屋檐下,可父亲孤僻、难以与人相处的毛病丝毫未改,他依旧我行我素。
每天,他独自上市场买菜,自己煮饭炒菜。在同一间厨房,父母各忙各的,形同陌路。没有人与父亲说话,他说话较多的,是对家里的一只小鸟自言自语。
陈心怡虽然自卑,但她懂事很早,是个争气的孩子。从小她就知道,必须用功读书将来才有出路。在她小学的学籍资料上,家庭经济状况一栏填的是“清寒”二字。全班仅两三个“清寒”学生,她因此领了好多年的“清寒助学金”。
后来,要强的陈心怡顺利考上了台*大学。台大,在台*人心目中类似大陆的北大和清华。
念了8年*治学之后,陈心怡硕士毕业,父亲日渐老迈,家境依旧清寒,她知道,一切都要靠自己去打拼,前面的路并不好走。
“我的骨灰宁做浮尘也不要撒到海里”
陈心怡说,19岁是父亲生命里的一个“节点”。换句话说,经历1949年金门古宁头的那场战役之后,他的人生彻底改变,性格逐渐变得阴郁孤僻。血与火的战争,他侥幸存活,可是活着也是一种负累。
在台*漫长的岁月里,烈酒就是他较好的朋友。身为这个不幸家庭的一员,女儿陈心怡总结父亲这一生:“父亲的前半辈子,活在有战场的战争中;后半辈子,则生活在家庭战争中,前面的战争,是你死我活:后面的战争,是痛苦与折磨。总之,苦难缠绕了他一辈子。”
陈书言80岁时的一天,一个人到街上买青草凉茶喝,端个纸杯,手不停地额抖,试了几次杯子都举不到嘴边。女儿手中的DV如实记录了老人的真实状态。
陈心怡坦言,如果他只是一个陌生的老人,我会心疼他,当他成为我父亲的时候,对他的恨意竞丝毫不减。“父亲和母亲组建了一个破碎的家庭,仿佛将痛苦的种子种植在全家人的心上。”
陈心怡回忆说,组织拍摄纪录片时,总共有10部片子在拍,每周,大家都会在课堂上交流拍摄进度,有位同学也拍自己的父母亲,他们十分恩爱,很是感人。片子放完时,大家热烈鼓掌,交口称赞。
见此,陈心怡却悄悄哭了,她很嫉妒这个同学,他们家可以这么美好,而我呢?镜头下那些令人难堪的画面,简直是献丑,
镜头将时间带到2008年母亲节。那天,一家老少坐在一起。陈书言独自坐在沙发上,他拿出一个金戒指,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今天是母亲节,要把这个戒指送给妻子。连说了好几遍,似乎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此时,孩子们自顾玩,而妻子正在照顾外甥女,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陈书言觉得善心被误解,自己被冷落了,瞬间勃然大怒,他将戒指一把扔到了地上:“我一生没有干过一件坏事,可你们为何要这样矮化我?!”脱口而出的竞是一些不明不白的话。陈书言对妻子用的是粗话,女儿陈心怡也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用的也是不堪入耳的粗话,这一场景真切记录了这一家人反常规的家庭关系。客观说,这是一个充满病态的家庭。
2008年8月份时,纪录片拍摄要完成了,父亲陈书言突然“反悔”,他强烈要求将片子中有关“解放军”、“*产*”的那些内容删除掉。“我现在还活着,还不能公开,公开了对我不好,对你们也不好。”陈书言说。他担心这些内容有可能会让自己再吃“牢饭”,“我老了,不想再受那种折磨”。
女儿陈心恰大声质问他:“都什么年代了,你以为现在还有人会监视你吗?”父亲的回答毫不含糊:“是!虽然看不到,但我想得到,感觉得到!”末了,他发出哀鸣般的祈求:“你们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没有经过那种痛苦,没有经过那种恐怖……”
陈心怡说,自己受过良好教育,一度很不明白为何父亲老是跳不出过去的阴影,总不能从精神的枷锁中解脱,现在,终于明白,当年的白色恐怖对人心灵的摧残是多么深切。“不是我父亲不肯说,所有与我父亲同样身份的人在台*依旧噤若寒蝉
如今金门战役已过去了60多年,台*“解严”也已20多年,可陈书言们依旧没有走出当年的恐怖阴影。女儿陈心怡说,父亲最近经常叨念一句话:“我们本来是兄弟,是一家人,为何换上不同的制服就成了仇家,互相杀红了双眼呢?”
对陈书言来说,大陆老家已经没什么特别需要顾念的亲人了,还有一个妹妹健在,她的两个孩子分别在杭州和上海生活。由于年事已高,对大陆已故亲人的牵挂只能体现在逢年过节时,他会对列祖列宗牌位香祭拜,祝愿他们在天国安好,并希望庇佑后代子孙。
父女俩就老人百年之后的安排有过一番讨论。
在台北一座公园里,老人对女儿说,这里很热闹,既有小孩子在玩耍,也有老人在闲聊,愿意安息在这里。“我死后就将骨灰悄悄撒在公园里,哪怕让人当成灰尘,随手掸掉,落到地上,飘到空中。这样较好,一切悄无声息。”
女儿问,可否撒到大海里?老人立刻制止:“千万不要!我这一生就是吃了海水的亏啊,没有海峡里的那湾水,我不可能到这里来,也不可能沦落到今天。”
老人用一声沉重的叹息,为自己的人生做了注解:“唉——金门的那湾海水哟,挡了我大辈子的路!”
此文收笔之际,已是2011年6月间,我离开台*回到大陆转眼已有数月。因需要核实一些内容,我向陈心怡发去电子邮件。她回电邮说,父亲现在病情加重,正在住院,我要尽女儿的责任,每天既要忙于工作,又要照顾父亲,很累很辛苦……
陈心怡反问:“我父亲的故事,大陆还会有人关注吗?”
背景补白
金门战役及后续
金门战役,台*称古宁头大捷。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国在北京宣告成立,10月17日果*当军汤恩伯真守厦门,解放军第三野战军(三野)第十兵团司令叶飞决定集中船只进攻大金门,由于战备不足,日期一再延后。
1949年10月24日夜,解放军乘涨潮之际渡海抢滩作战,解放军登陆部队在金门岛上营战三夜,终因后援不继宣告失利资料显示,解放军在金门之战中计有数千人被俘,他们的命运坎坷曲折,战斗结束后,一些原本从果*当军俘虏过去加入解放军的,特别是进入福建之后被
俘虏的,再次被果*当军队俘虏后,立即被补入金门守军,其他俘虏则被运抵台*,在内湖“新生营”集中关押,军官及“*产*死硬分子”被立刻处决,其他人则被反复“**”。
1950年7月起,果*当方面将战俘中年龄较大,伤残的党员干部和一些坚决要求返回大陆的战士分批遣返,先后于7月,10月和11月遣返三批,约600人。其余战俘则留在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