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之美,质朴花器,温暖面盅,生态虫笼

坂田和实

="u"“相较于凭借既有的美术价值观所选出的技术完成度高的作品,为了日常生活或信仰而制作的手工艺品才具备和我们 生存与共的温柔,有着直达我们内心的美。”这是日本古董收藏家坂田和实的信条。1945年出生的他,在上世纪70年代于东京目白开设古道具店,1994年在千叶县长生郡长南町开设美术馆,展示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工艺品。中文版新书《孤芳自赏的尺度》以50篇短文和50件美物,让读者走进朴素的“坂田审美”。本文经授权摘自该书。

手工之美,质朴花器,温暖面盅,生态虫笼

坂田和实

插花

从很久以前开始,店里就摆着插花。当然我是外行人,野路子,但若少了花就会觉得冷清。

右页的花器是朝鲜的祭器。它的形状虽像农具(有点像镰刀刃)但实际上并未经过使用,而是埋在土里用来祈求五谷丰登。前页的花器是装磨刀石的盒子,据说以前是挂在比利牛斯山的看山人身上的。

手工之美,质朴花器,温暖面盅,生态虫笼

花:绒线菊、贝母器具:磨刀石盒子 法国 20世纪 木制

手工之美,质朴花器,温暖面盅,生态虫笼

花:山茶、瑞香、五倍子、满天星器具:被炉的火罩子 日本 20世纪 铁制

我买这两样东西的时候,都是想拿来做花器。少了花,它们只是平凡无奇的铁块和木头。花,正好被它们内敛的造型和沉稳的颜色所衬托。这是否就是所谓谦让美德、相互作用的妙处?

看着这两件器物,我想起了曾读过的长田新太郎先生某本书中的后记。

“年代越久远作品就越好,这是为什么?……古人的作品,是为了取悦众神。可从再往后的时代——在西欧是罗马,在我国则是镰仓时代——开始,作品就变成了用来取悦人的东西。”(《古美術の形と心》注:书名意为“古美术的形与心”,1980年由创树社美术出版公司出版。)

朝鲜的祭器正是为神而准备的工具,法国的磨刀石盒子纯粹是件实用品,应当也算不上“用来取悦人的东西”。而美的秘密就藏在这些东西里。

我的朋友里有染色师和建筑师。我介绍二人认识,他们都是很有才华的人,碰撞出了许多火花。我一边在心里祈求他们千万别争吵,同时又感到放心,觉得应该没问题。因为他们二位的夫人都是既包容又亲和的人,我觉得只要有她们在,也闹不出多大的事情来。

后来我听说,染色师夫妇请建筑师为他们设计工作室。那是对艺术家而言最为重要的场所,我很开心。那天晚上,品味着那种夫妻组合的妙处,我跟妻子喝了几杯。

插花应是同样道理,花与花器是否相配很重要。尤其像我这样的外行,选择器皿较好能烘托出花的美好。相较于完善而精炼的高级工艺品,那些不起眼的、日用的朴素物品里符合条件的反而更多。

花:山茶花器:铸铁祭器 朝鲜

花器也好,配偶也罢,比起装扮华丽的美人,还是朴素些好,感觉应该和木棉相配、含蓄而充满人情味。我希望自己也是那样。

(1999 年4月)

荞麦面盅

有件值得高兴的事,那就是近年快递行业发达,像以前那样将客户购买的物件送上门的次数也变少了。之所以说值得高兴,是因为不必再为此而破坏难得的休息日。另一方面,以前送完货,临走时常常有家里的主人热情招呼说:“哎呀,还麻烦你特意送来,一定不能让你空手回去。”然后让我把他不需要的东西带走,现在这样的情况也就少了。

手工之美,质朴花器,温暖面盅,生态虫笼

伊万里白瓷盅 17世纪(江户时代)

话说回来,这也是我们珍视的工作。上门送货时最怕的,是凭一己之力将家庭生活管理得积极健康且井井有条的女主人怀疑的眼神。夫妇二人都喜好古董的情况少见,大多数时候,那都是我和家里女主人的初次会面。“这个人,就是用花言巧语把我丈夫骗得晕头转向的古董商!看着倒是挺面善,就是这样的人最危险!”被人这样冷眼相待,我自然也躲闪起来,只想落荒而逃。

不过也有时候,我这边刚进门就让对方措手不及,诚惶诚恐地招待,这也让我心中不知如何是好。

那么,今天我就教一教各位招呼古道具商上门时的秘诀吧。喂,那位在书店蹭书看的女士,请先购买再阅读。

伊万里白瓷盅 17-18世纪(江户时代)

首先清扫、整理房间,东西全搬到隔壁屋去。然后,在那空荡荡的房间角落里,孤零零地摆上一个老旧的江户初期的荞麦面盅,那绝不是为了装饰,就是随手那么一放,而且只放一个。这就成了。简不简单?另外,如果可能的话,再找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玻璃瓶什么的,里面扔一支花,再把它摆到一块破烂木板上,这就绝了。荞麦面盅缺口了或是补过的那都无所谓,反倒是那样更有效果。上你家来的古道具商必定会不知所措。

说白了,这就是职业病——上门后首先在不引主人注意的情况下悄悄打量一番房间。然后呢,就瞧见了那东西。“哦?这可真不错。就连荞麦面盅都选得这么好,这眼光,想必佛教美术、陶器鉴赏、茶具品玩也……哎哟,隔壁房间里好像满满当当全是收藏品!”妄想越发膨胀,端上来的粗茶都成了玉露,破木板看起来都像是法隆寺(位于奈良县,据传由圣德太子建于 607 年,其大殿和五重塔为世界现存最早木造建筑之一)里带出来的。怎么样,不如一试?

常说荞麦面盅是古董的入门篇,根本没那回事。像这种数量众多、乍一看无甚特别的东西,如何去选择,就体现出了人的品性。所以荞麦面盅这东西虽然有趣,但也最可怕。

(2000 年 8 月)

虫笼

我的朋友“和熟人都铁了心要在书店里看免费文章,但是难能可贵的是,据我所知其中有三位为了读这个连载而买了《艺术新潮》杂志。这回我应该对诸位特立独行者知恩图报,来点实用的“how to”知识。即,how to buy古董。

手工之美,质朴花器,温暖面盅,生态虫笼

虫笼 日本 20世纪 铁丝

瞧我说得挺了不起似的,其实我也没有任何理论。所以我就介绍一个某收藏家使用的秘密方法——“拟人法”。也就是把你见到的东西比喻成人之后再进行筛选。比如说平安时代的须惠陶器,上满灰釉精悍完好得就像东京大学法学专业毕业后在财政部上班、给人印象有些冷淡又严格的绅士。那,我pass吧。新艺术运动时期的上色玻璃,就好像有些姿色又有些难缠的小酒馆老板她。或许可以在桌子下面拉拉小指头,可当你打算走人时面相凶恶的大汉就会现身并从你身上诈走一大笔钱。这也pass吧。若遇着配有高级木箱的茶盏,大概还是慎重为妙:“哟,这是位穿阿玛尼西装、戴卡地亚手表的大叔。这样的很危险很危险。”用这个办法,任它是天下靠前的珍宝还是非洲不知名的东西都一点儿也不可怕。因为这就和选朋友、选跟自己长久生活下去的配偶一样,不需要倚仗任何人,简单,简单。

可这世上还有一类人,他们就好像以前财政界的人物或者过去那些茶人一样,只喜欢重点文物级别的东西。请诸位好好想想,自己身边若尽是那种学业优秀、品行端正、挂满勋章毫无缺陷的人,那该多难受?都喘不过气。顶多也只能把东西放盒子里,每年取出一回来轻抚一番。到头来还得把收藏品全捐给美术馆才能舒坦地松口气。就连近代的代表性大收藏家、以“荒佬”知名的大茶人松永耳庵,看他晚年的照片,也是拿报纸垫在铝水壶下倒水湖茶。看来所谓的大茶人,花费大量经费和时间,最终达到一种大智若愚的境界。

这一点,清贫的我们就很幸运了。我们打从一开始就足够愚。在这潮湿闷热的季节,滋溜溜地喝着滚烫的粗茶,看着这廉价的虫笼挂在窗边,仿佛一下子凉快了许多。

(2002 年7月)

美术馆 as it is

当初以为能坚持个十二回就不错了,没想到一篇篇连载下来,转眼就五十回了。我是没正经写过文章的人,还是老样子,抱着轻松的心态享受,觉得只要有想法可传达就总能继续下去,终于顺利迎来了最后一回。不得不说,这全靠各位相关人士出自好意地视而不见,还有来自素未谋面的诸位的温馨鼓励。感谢各位。

美术馆 as it is 外观 1994年开馆 设计:中村好文

最后一篇是关于美术馆。一直以来我所介绍的,真要说的话,多是价格偏低、想找似乎总能在哪儿找到的东西。但这一次不同。它毕竟是美术馆。

极尽荣华的个人和国家耗费巨大财力购买收藏、有时甚至是靠武力强夺而来的稀世珍宝,往上稀里哗啦地撒一通名为文化的胡椒,再毕恭毕敬地端出来展示——所谓美术馆就是这样一种大型杂货铺。那是一片奇特的空间,在里面板着脸、抱起胳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下子就能变成“有思想的人”。它是身为男人功成名就之后最想得到的至宝。所以,鄙人就代替诸位完成了这个梦想,那便是美术馆as it is。

中村好文负责建筑设计,望月通阳负责logo设计,山口信博负责宣传册的印刷设计,大轮真之负责图片摄影——豪华、最强的阵容。目标很高。但或是出于本性吧,投入资金少得可怜。结果,完成了这座美到连当事人我都惊诧不已的美术馆。

手工之美,质朴花器,温暖面盅,生态虫笼

铺草席的小展室,墙上贴的是不丹的手工纸,电灯由作者亲手制作。中央的木板是长期使用过的切面包用的砧板,发现于东京目白某意大利餐厅。

不过,哦不,应该说果然,完全没有人来。日本国民都是健全有良知的人,这种危险的地方绝不会靠近。美术馆宣传册的前言上写着:“坐落于山间的小小美术馆as it is,主要展示非洲、欧洲、东方诸国的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工艺品。我们坚信,相较于凭借既有的美术价值观所选出的技术完成度高的作品,为了日常生活或信仰而制作的手工艺品才具备和我们 生存与共的温柔,有着直达我们内心的美。放置空间和光照不同,物品也会展示给我们不同的面容。在这片小小的空间里,希望可以带着自由的眼和柔软的心,完成和物品之间的对话。”其实写得挺诚恳、挺正经。

美术馆内在的展览法国的铁栏杆和教堂长椅(均为17世纪),也少不了法国的蜂笼(20世纪),正面靠里的门产自16世纪的西班牙。

所谓“as it is”,是 1952 年在英国召开国际工艺家会议时,柳宗悦就佛教美术做演讲,为了表述其基本意思而使用的语言。在禅语里是“唯一”,说白了就是“放任自然”。我拿它来当美术馆的名字,将其视为目标。

然而,一旦开馆,我就想尽办法要使这些寒酸的藏品看起来更美。越是思考,越是想去更美地展示,就越被美丑、巧拙之类二元论的区分意识所困,慢慢远离了“放任自然”而冲向了“as I like”的自我表现。究竟该如何做,才能向“唯一”的世界靠近?我越发难以理解。

美术馆 as it is

谨小慎微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在迷茫中继续悉心辨听,放低视线,静静迈出下一步。那等于是将自己用来抉择的尺子放到明亮的阳光下,任凭别人拿他们的眼光去评判。老旧的尺子受到外界刺激又振作紧绷起来,再次勤恳地发挥作用。或许,当这把尺用到无法再用、刻度模糊之时,它便会超越用以衡量物品好坏的使命,放任自然地、温柔地包容一切,成为“唯一”的存在。如今的我只有一条路,就是带着这个信念继续前行。

(2003 年 5 月)

《孤芳自赏的尺度》 作者:[日]坂田和实 译者:代珂 浦睿文化·湖南美术出版社 2022.6

责任编辑:陆斯嘉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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