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红萍二十三岁,面如满月,胸脯鼓鼓,是个难得一见的
,此时正亲自执勺舀粥,温文浅笑,愈发可亲。
若是有流民鞠躬道谢,周夫人身旁一个四五岁的孩童,就会弯腰回礼,姿势标准,姿态谦逊,好一个高门小小贵公子。
藤落领了一碗粥,慢步离开流民的队伍,夸赞声依然不绝于耳。
“周夫人这般品格,只能低身做妾,实在是委屈了……”
“就是就是,你看人家养的孩子,还对咱们这种下九流行礼呢,若是不能做成王的继承人,实在是可惜呀!”
藤落拉着茂茂坐在城墙根下,笑容恬淡地看着大儿子好好喝粥。
繁生也紧随而来,一屁股委坐在地,咕嘟嘟两口灌下去,把一碗稀粥喝得溜干净,胡乱抹了一把嘴后,就气哼哼地说道:“真他娘的没天理了,我哥哥被害得这般凄惨,娘亲也要四处逃命,那成王的小老婆和小崽子们,却在享受荣华富贵,还被一群无知无脑之人声声赞颂,真他娘的气人!”
“不气不气,繁生再气,就要变成小老头儿啦!”
藤落抚平繁生眉宇间的褶皱,笑得无奈,又无所谓。
一路行来,各方流民汇聚,围坐闲话,话题的主角总是离不开威震一方的成王。
大家伙儿不仅夸赞新晋霸主,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对百姓仁慈宽宏,还传说了许多天才将军的风流韵事。
叶成幄自封成王,后院里只有两位夫人,各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加上王玉芳先前生的女儿,一共有两儿一女。
大夫人姓钱名桃,在叶成幄背叛胡国舅那一年接进府中,其兄长钱兆是叶成幄手下靠前干将,无论是投靠江尚,还是占领遥洲,钱兆都立下了汗马功劳。
钱桃自己的肚子也争气,进府当年就生下了叶绍,虽然不曾按正妻之礼入府,来到遥洲后,也常常以王妃自居,全然不把后进府一年,也生下儿子的周红萍放在眼里。
因为在钱桃看来,**家有靠山,婆家有长子,叶成幄又对她千依百顺,那个青楼花魁出身的周红萍,咋个蹦哒都是白费力气。
周红萍是青洲城最大的花楼里,从小按“杨妃”的标准,花费重金,精心培养的花魁娘子,挂牌头晚上,全城欢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风流大将军,自然拔得头筹。
周花魁的运气真不错,在叶成幄还没有厌弃她之前怀了身孕,更幸运地生下一个儿子。
周红萍识文断字,琴棋书画皆通,在人前能端起大家做派,从不曾露怯。
她不仅将叶成幄和王玉芳的女儿叶娇,接到自己房中教养,也对大夫人钱桃隔三差五的挑衅,频频退让,很是大度贤良。
而在人后,风尘女子的曲意逢迎,更是信手拈来,纵使叶成幄见惯了风月,也对她的床榻流连忘返。
周红萍自认见识不浅,步步顺利,不但得叶成幄的心,也得王府下人和城里城外百姓们的心,她也逐渐增长了野心。
周红萍以为,只要高调行事,苦心经营,她和她的儿子叶昭,终有一日会成为遥洲城的主人。
委坐在城墙根下,拍哄茂茂睡午觉的藤落,望着忙前忙后装模作样的周红萍,却是一阵鄙夷。
叶成幄后来的女人,都没有见过叶成幄的真面目,就凭叶昭乖巧文雅的样子,周红萍就是自作聪明。
成王没有别的儿子还好,但凡有其他选择,一丝一毫都不像叶成幄的叶昭都得靠边站。
江湖混混出身,道义放两旁,杀出条条血路,才取得一方霸主身份的叶成幄,怎么会喜欢像大姑娘一样,彬彬有礼的儿子?
周红萍以为的贵族气质,在叶城幄眼中是没有大出息的,最是让他瞧不起。
秋日寒凉,即使是朝阳的城墙根下,待得久了,也感觉手脚冰冷。
藤落母子三人只是短暂休憩,就拍拍身上的尘土入了遥洲城,穿过条条街道,来到了西北方向一片民宅。
藤家三代以上出过一个进士,叔伯兄弟都脸上有光,明里暗里借着力。
藤落的祖父也是读书人,学问上差些,被他的进士堂兄引荐到衙门里,得了一个闲差,差银微薄却也是年年有富余,不到三十岁时,就置下了两进的宅院和二十亩田地。
然而,大靖江山不稳,等到了藤落父亲这一辈,却只会死读书,其他事上没有建树,更不懂得生财之道,学做买卖又被坑去了大半家底。
自藤落懂事以来,父亲就整日依靠变卖家产为母亲治病,一日三餐都要算计着银两。
藤落十三岁那一年,父亲去世,藤家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宅院,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留下。
藤家族人处理完父亲的后事,藤落和宅院归到了血缘最近的藤厚堂叔家。
当时说得好,藤落长到十六岁,藤厚堂叔为她准备一份嫁妆,寻个婆家,宅院留下,当做抚养的回报。
这样一来,不至让藤家财产落入外姓人手中,藤家族人无不满意,却从来没有人问过藤落的意思。
藤落年幼懦弱,在自己父亲留下的宅院里,仰人鼻息而活,每日像堂叔家的丫鬟一般,家里家外的活计都要拿起来,只盼着自己快些长大,找一个会疼人的夫君,早早逃脱开就好了。
十四岁那年春季,堂婶娘家大侄子来做客,每到晚间趴在藤落卧房的窗户口偷看,有时还出言逗弄调戏,被有心之人瞧见,传出了闲话。
堂叔两口子面上不好看,连番责怪侄女不安分能惹事。
藤落已经是大姑娘,羞耻心重,连声反驳,被堂叔甩了两个大耳光。
无依无靠又腼腆内向的小姑娘,实在是害怕了,所以才会半夜出走,跑到吴县去,迎来更加不幸的生活。
藤落一手拉着一个大儿子,对着曾经的家注目良久,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少了枝枝蔓蔓的紫藤。
父亲走后,堂叔一家搬来,非说紫藤那东西不能养在院子里,会影响运势。隔天 雇来许多劳力,从前院到后院,把藤父亲手种下的紫藤花连根拔了去,藤落偷偷哭了很久……
“孩子们,这里是娘亲以前的家,也是我们以后的家!”
“娘亲,我们什么时候搬过来?”
“很快!”
藤落牵着孩子们的手继续往西走,约莫两刻钟后,来到了一片破败的茅草屋前,站在土路边四处张望,还可以看见脏兮兮,光屁股的小孩子,奔跑,打闹,玩泥巴……
藤落沿着记忆中的方向前行,心中甚是忐忑,十几年过去了,不知本就身有残疾的五伯伯,还能否在世?
屋顶是新垒的稻草,整齐的篱笆,绿油油的菜园子,藤落心里一松,却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推门出来,心里又跟着一紧,难道?换了人家?
小姑娘衣衫破旧,却很整洁,扑闪闪的大眼睛,满是疑惑地望着藤落。
“姨姨,你找谁?”
藤落微笑,试探着问道:“这是罗五的家吗?”
“你找爷爷吗?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藤落一喜,正待说话,就听屋子后院传来中气十足的喊话声:“小丫,谁来了?”
小姑娘连忙回话:“是一个很俊很俊的姨姨……”
“五伯伯,是落落回来了……”
藤落的回来两字,哽在了嗓子眼里,各种心酸纷至沓来,泪眼朦胧中,满头银丝的五伯伯一瘸一拐地走近。
“落落?”罗五不敢置信,他家的小姐,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这不是在做梦吗?
“哎呀,真的是落落吗?”
罗五老泪纵横,两只粗糙的大掌攥紧藤落的手臂,激动得语无伦次:“真是老天开眼,我家的落落还活着。你那丧尽天良的堂叔,到处说你任性,不受管束,不辞而别,还往你身上泼脏水,说你品行不端,就该自寻短见,我去他家门上闹了几回,他还报官抓我,我的小姐呀……”
罗五上下打量着藤落,衣衫褴褛,身旁还跟着两个半大孩子,这十多年过去了,不知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遇见了多少无德之人,才让他家如珠如玉的小小姐,闹得这般狼狈?
罗五是个孤儿,天生的长短腿,比藤落的父亲还要大上五六岁,今年已经六十有三。
藤落的祖父在官衙当差时,日子好过,心地良善,怜惜罗五身残志坚,整日在街上出苦力也挣不得几个钱,就把他招到家里,做粗活,看院子跑腿。
直到藤家衰败,藤落的父亲和姑姑相继成了家,罗五才到别处去自谋生路,但是,他从来不忘藤家的恩情,每到逢年过节都来拜拜还不算,有的时候,知道藤落的父亲艰难,还要将自己微薄的工钱补贴过来。
若说遥洲城还有藤落的亲人,五伯伯就是其中之一。
面对亲人,藤落并无隐瞒,将这么多年的种种遭遇,一一道来。
五伯伯既愤怒又心疼,拉着小小姐的手,哽咽难言。
“五伯伯,我还活着,我还有孩子,我会越过越好的。”
五伯伯担忧道:“小姐打算去寻那成王?”
“过些日子吧,在路上,我已经打听清楚,自立秋以后,他就去了郊外练兵,怎么说也要中秋才能归来,现在刚刚七月半,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暂时不见他!”
藤落的话音轻描淡写,五伯伯却听出了不同寻常,连忙道:“小姐,可不敢打算些危险的主意,咱们争不过,在稳妥处过消停日子,比啥都强!”
藤落轻拍五伯伯的手臂,微笑安慰道:“五伯伯,我不敢与别人硬碰硬,一来我没有那本领,二来我遗传了母亲的病症,一切都要从长计议,慢慢打算,无论做任何事,都是为了给孩子铺好路……”
“哎呀……”五伯伯拍着大腿,眼睛都要哭瞎了,好人没好报,都怪苍天无眼!
两人叙话到天黑,小丫忙前忙后,已经熬好了粗粮米汤,又去菜园子里摘青菜,手脚麻利,一看就是从小做家事,动作娴熟又自然。
可是,瘦巴巴的小姑娘,去锅灶里盛粥,脚下还要垫着小板凳。
“这孩子……”
“唉……”五伯伯叹息:“是我捡来的,来家的时候还不会走路,跟着我没少吃苦啊!”
小丫洗好了青菜,藤落接过来,炒熟装盘,一大家子,一人一碗稀汤,围着一大碗素菜,嘴里没滋没味,心中却有情有义。
五伯伯家的茅草屋并不宽敞,幸好有两间卧室,原本藤落带着小丫在东间,五伯伯领着两个半大小子在西间,也能住得开。
茂茂却是怎么都不肯离开藤落,拉着母亲的手,满身戒备地盯着小丫,好像别人要把他娘亲抢走似的。
藤落无法,只得在屋子的空地上搭了一个简易的床榻,安排茂茂住下,坚持一两个月就好。
小丫很懂事,知道哥哥不喜欢别人腻着他的娘亲,就躲得远远的。
茂茂感觉到了安全,又拿出他的刻刀,摆弄木头,咔嚓咔嚓,一会儿削一会钻的。
小丫好奇,探头探脑好一阵儿,都没看清楚哥哥在做什么。
正想凑近时,茂茂却抬起头,递过来一个小玩意儿。
小丫在衣襟上蹭了蹭自己的小手心,才把东西接过来,瞄一眼就愣住了,这不就是一个小小丫吗?
藤落欣慰一笑,看来茂茂很喜欢小丫。
“小丫,你大名叫什么?”
藤落抚摸着小姑娘的额发,仔细端详,皮肤白嫩,骨骼纤细,眼睛大而有神,脸颊圆润,嘴巴小巧,头发浓密又细软,妥妥的美人胚子。
小丫攥着小木雕,略微腼腆道:“我没有大名,我就叫小丫。”
藤落拍着小姑娘的肩膀,笑容柔和,嗓音轻缓:“小丫,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随娘亲的姓氏,小名就叫蔓蔓,你可喜欢?”
“蔓蔓……”小姑娘低喃:“好好听的名字,我喜欢!”
“好女儿,明日娘亲就教你们写自己的名字,个个都要读书认字,晓得圣人道理,个个都要有出息,活得好才行!”
买纸笔是买不起的,虽然茂茂的小布兜里还有几两碎银子,但藤落有其他用处,于是,就让五伯伯给三个孩子,用废旧木料做成托盘状,再装上沙土,拿小木棍涂涂画画。
繁生和蔓蔓都学得很认真,只有茂茂随意糊弄两下,又去发呆雕木头去了。
藤落无法,以前也尝试过很多次,茂茂总是学不会,强求不来。
临近午时,藤落揣上几两碎银子,从城西一直走到城东,寻了个不起眼的小角落,远远望着巍峨的成王府,眼神冷冽。
遥洲富裕,又曾是前朝六王爷的封地,此成王府就是从前的六王府,七岁的藤落曾无数次趴在王府的院墙外,偷偷往里瞧过。
雕栏画壁,曲径幽深,一步一景,就像神仙住的地方,那个时候的她好喜欢,却从来不敢幻想,有朝一日也住进去。
而现如今,二十七岁的藤落有了奢望,她能不能住进去无所谓,她一定要让她的孩子们住进去。
叶成幄的天下,其他女人孩子可以争,为什么她和茂茂不可以争一争呢?
为什么其他女人孩子可以享受荣华与安宁,她的茂茂就要被毒害,践踏,追杀,食不果腹,亡命天涯……
叶成幄金戈铁马无限荣光,娇妻美妾成群,享尽人间富贵,荫及子孙。
凭什么?发妻和长子就只配躲在阴沟里慢慢等死?
藤落不服!
无论是富裕的遥洲,还是更辽阔的天下,凡是叶成幄费尽心机、流尽血汗掠夺来的地盘,都应该属于藤落的儿子。
午时末,各院的主子都用过了午饭,成王府西北方的角门大开,弓着腰的老仆推着泔水桶一现身,藏匿在周围的二十来名乞丐就蜂拥而至。
他们如一群野狗,互相打骂,推搡,争抢,身子壮的最先扑上去,抓起干货就往嘴里送,妇女和孩子只能在边上捡些别人不惜得吃的烂菜叶子,或者是啃不干净的鸡骨头。
尊严是什么?人与狗的分别又是什么?
藤落面无表情,从一群疯抢撕咬的野狗群中穿行而过,一路向东。
遥洲城的正东方坐落着成王府,周边一里地,都是身着绫罗绸缎,头戴金银玉饰的富户高门,粗布麻衣,素面朝天的藤落走在城中,很是惹人注目。
还有几个悠闲自在的老婆子对着藤落指指点点,那一身寒酸的女子,怎么敢走进遥洲城最有档次的糕点铺子?要饭都没有眼力见,就不怕被人用大棍子打出来吗?
藤落不仅大大方方地走进了珍味斋,还买了铺子中最昂贵的糕点,包装得精致耐看,在许多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提进了遥洲城最有名的巷子里。
雨花巷与周边十几条巷子没什么不同,只是住着一群顶门立户的女人,显得非同寻常。
遥洲城的正派人,提起雨花巷,总是嘲讽鄙夷。
然而,又有多少“正派”男人,提起雨花巷的女人,掩不住垂涎欲滴的丑陋。
又有多少“正派”女人,提起雨花巷的女人,藏不住满心的嫉妒和羡慕。
雨花巷皆是女户,商门女掌柜,从良的花魁,高门的外室,被弃的宠妾……
她们出身不同,外貌与性情各异,却都拥有一段灰暗的过去,都曾在淤泥里打过滚儿。
“正派人”衣食无忧,半生顺遂,见不得曾经满身污秽的人,如今光鲜亮丽存活于世。
“正派人”总是忘记,或者是不愿意承认,雨花巷里的女人,也是“正派”人家出身。
只是这世间的坏人,只是这吃人的世道,没有给那群女人,成为“正派”人的机会。
只是这世间的许多愚人,自诩正派,不允许弱女子翻身,不允许她们半生坎坷,依旧纤尘不染。
只是大靖朝的死规教条,不允许女人有思想,有能力,不允许她们活得像个人。
“正派人”提起雨花巷,总要龇牙咧嘴一句:那些女人怎么还有脸活着?
栖霞姑姑就在众人的鄙视和诅咒中,活得很好。
栖霞是藤落母亲的远房表姐,两人相差三岁,左邻右里相伴长大,一同读书习字做女红,一起说笑打闹畅想未来,感情之深厚,自不必多言。
若不出意外,栖霞也会和藤落的母亲一样,找一个门第相当,称心如意的好夫君,过上相夫教子,相濡以沫的平常日子。
很可惜,意外说来就来,栖霞十三岁时,军中效力的父亲战死,兄长读书无用,从军无力,家也撑不起来,日子愈发艰难。
嫂嫂认为妹妹是累赘,整日念叨着栖霞吃白饭,及笄之后谈婚论嫁,还要带去一笔丰厚的嫁妆,叫她体谅兄嫂不易,不如与人为妾,还能得一笔彩礼贴补娘家,也算报答了父兄的养育之恩。
靖朝女子的命运从不由自己掌握,栖霞的兄嫂以一百八十两银子的价格,把她卖给六十岁的老头子做妾。
老头子是个商户,胭脂水粉的生意做得很大,原配早死,已是子孙满堂的高龄,得了一个与他孙女差不多年纪的貌美小妾,自是宠爱非常,掏心掏肺地对栖霞好,甚至连祖传的方子都教授于她。
只是老头子命短,六六大寿刚办完就仰头栽倒,一命呜呼,栖霞被扫地出门。
娘家兄嫂以为,栖霞跟了老头子这么多年,会有一些金银首饰之类的私房,撑了几天好脸色,一分银钱套不出来才知道,被驱赶回家的小妾真的是白混一场,囊空如洗,亲人立即变了脸。
老头子的那两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做生意的人有几个不会算计的,恐怕钱财外流,栖霞临出门时,差点把她的内裤都扒干净,怎么可能有东西*下来呢?
栖霞的兄嫂可管不了这么多,又开始商量着把妹妹卖出去,只是找来找去,出得起高价彩礼的人家都嫌恶栖霞是再嫁之身,白给都不要。
当有人把金银财宝放在骨肉亲情之前,底线只会越来越低。
栖霞恐惧,跪地哭求,她可以在家里做胭脂水粉,贴补家用,甚至保证一个月给兄嫂奉上多少银两,让兄嫂发发慈悲,把她留在家中,不要随意送人,更不可以心思一歪,扔她到下三滥的地方。
那一年,栖霞不过才二十一岁,胭脂水粉的生意赚上了银子,也让先前老头子的两个儿子找上门来。
兄嫂逃跑,栖霞被一群人拽上街殴打,各种污秽言语不必细说,各种绝望屈辱更无法言表,她的右手臂被铁锹拍断,右手掌被石头碾碎……
棍棒要向她的后脑砸去时,有人大喝:“住手!”
那日刚好十五,六王妃去城外极乐寺上香归来,本着信佛之人的慈悲胸怀,救下了栖霞,让她在王府内院,做些传话跑腿的活计,算是给弱女子留了一条生路。
藤落逃离遥洲城那一年,六王府换了新主人,栖霞姑姑如何,她并不知晓,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栖霞姑姑有秘方,有关系,也有生意,越过越好,却是所有人都看得见的。
“笃笃笃……”藤落敲响了雨花巷最里侧,最窄小,也最破旧的院门。
一个鬓发乌黑,面容光洁的中年美妇来开门,看清藤落的脸,只是怔愣了一瞬,随后唇角就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阴阳怪气道:“哎呦,混得不怎么样嘛!”
藤落不以为意,热络道:“霞姨,别来无恙?”
“哼!”栖霞转身,边走边得意道:“我可比你混得好多了!”
藤落关好院门,随着栖霞姑姑身后来到堂屋,把糕点放在茶案上,解开包装,又倒好一杯茶,全部推到主人左手边后才落座。
“这么些年,没有人知道我的喜好,难为你还记得。”
栖霞捻起一块糕点,入口绵软又甘甜,直直甜到了心底,不是为着糕点的味道,而是为了别后重逢的真心惦念。
“说说吧,咋混得这般凄惨,活像个要饭的!”
藤落捧着茶杯把玩,自嘲一笑:“霞姨是知道我的,没头脑,也没脾气,能活到现在,全靠老天爷眷顾!”
别看栖霞姑姑的院子和房子破旧不堪,这茶具可是价值不菲,藤落种一年粮食全换银子,都买不起。
“嘿!”栖霞冷笑:“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敢半夜离家出走,还是什么没头脑,没脾气?要我说呀,就是你那酸腐又无用的爹爹,整日里圣贤道理闺阁礼仪,把你养得太老实了,生生把你心里那股狠劲压制了下去。若是无人无事逼着你,你能懦弱一辈子,若是哪件事刺激到了你,杀人放火,你都是敢做的吧?”
藤落苦笑:“确实,那一次离家出走,没换来好的结果,反倒让我遭受重击,胆怯认命起来。继而,逃避躲藏很多年,害了自己,苦了孩子,连累了许多人,还是没有好日子过。现如今,无路可退,只能往虎狼堆里凑一凑,临死前,抢几块肉解解馋。”
“哦?”栖霞面露几分兴味,好奇道:“来和我说说,你要去哪只老虎嘴里抢肉吃?”
“成王,我的前夫君,我是他的元配!”
“哎呦,不得了呦!”
十二年的恩怨纠葛,说来也很简单,藤落与叶成幄本就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短暂交集之后,各奔东西,互不打扰,也算圆满。
偏偏有了孩子的牵绊,偏偏无辜的茂茂接二连三被父亲连累受害,身患绝症的母亲怎能心甘?
一个头脑有疾的孩子,一个没有亲生兄弟姐妹的孩子,如何*生存于乱世?如何在他权势滔天的父亲后院里,在一群如狼似虎的小妾庶子女跟前活下来?
叶成幄怎么可能不再娶?怎么可能没有嫡子?茂茂要如何在藤落逝去后,还能体面的活着?
既为人母,就该为孩子谋划前程,竭尽全力。
栖霞姑姑长吁短叹,为了藤落惨兮兮的过往,也为了她乱糟糟的前路。
“你打算如何?去勾引你前夫君?”
栖霞打量藤落的目光分外挑剔,损起人来更是毫不留情:“虽然,你长得不丑,但是,和成王的两个美妾相比,就差点意思。像你这种清汤寡水的女人,我若是个男人,都提不起兴致,更别提你那个顿顿吃肉的夫君。我可是瞧得仔细,成王就不是一个喜欢良家妇女的男人!”
藤落撇嘴,懒得反驳,栖霞挑眉,更是怪声怪调地问道:“难不成,你天赋异禀,天资聪颖,依靠无人能敌的智慧,就能征服一个打天下的男人?”
藤落无奈道:“我没有美貌,也没有智慧,只会走一步看一步,死马当活马医!”
栖霞呵呵两声:“你能怎么样?拿着原配的身份,逼一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就范?把你们母子迎回王府?”
藤落摇头不语,栖霞嗤笑:“算你识相,先不说你那夫君对你无心无意,又对大靖天下磨刀霍霍,绝对不会承认你的正妻名份。但凡你敢以元配身份入府,那两个小妾就能把你撕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藤落深以为然,频频点头:“霞姨说的是!”
栖霞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嘴里嚼着糕点,含糊不清道:“那你还蹦哒个屁呀,靠前步都迈不出去!”
藤落放下茶杯,对着栖霞讨好一笑:“靠前步要姑姑搀着我走呢!”
栖霞立即满身戒备,怪叫道:“什么意思?关我什么事儿?”
“霞姨疼我,教我做胭脂,把成王府的生意交到我手里,在中秋之前,让我有机会,好好伺候一下成王的两个小妾。”
栖霞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就凭两包破点心,就妄想我用身家性命陪着你?”
藤落起身,凑到栖霞身旁,揉捏着她的肩膀,笑眯眯道:“霞姨,我给您养老!”
“你娘亲都没活过三十五岁,我知道你还能活几年啊,少逗我!”
“我还有孩子呀,让他们给您养老!”
栖霞扭扭扯扯,躲着藤落的献殷勤。“哼!你那亲子都需要别人养,你不是要我给你当老妈子吧?”
“怎么能呢?”
藤落蹲下身,又给栖霞捶腿,嬉皮笑脸道:“我虚岁刚刚二十七,我还能生,我的身子再挺个十多年,应是不成难事,等我儿子接过叶成幄的天下,封您个诰命,或是封个太君,让您青史留名!”
栖霞被逗得哈哈大笑,点着藤落的额头,斥骂道:“死丫头,整日里闷声不响,小蔫巴样,心还怪大的!”
栖霞姑姑的生意做得很小,整个遥洲城只有一间铺子。
战乱之年,很多平常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胭脂水粉等物,都是吃饱喝得才能想起来的奢侈玩意儿,自然销路不畅,在各种买卖青黄不接,相继撤店之时,也只有栖霞阁生意火爆。
栖霞姑姑的生意做得也很大,几乎把遥洲城的达官贵人,商贾富户的生意都揽了过来,那群不愁吃喝,不缺金银,整日研究以色侍人的后宅女眷,简直把栖霞姑姑视为神婆。
只要栖霞阁出一款新胭脂,都是花费重金高价购买,甚至有人不惜出两倍三倍的价钱买断,恐怕同一院子的女人用了“神药”,姿色赛过她去,失了男人的欢心。
栖霞姑姑的野心蓬勃,卖胭脂水粉赚来的银子,没有存在钱庄里吃利息,而是投入了其他买卖,酒楼,粮店,布匹成衣,金银铺子……
甭管大钱小钱,只要能挣钱,谁来求她,都会入股,扶得起来的商铺,她跟着分红,扶不起来也没关系,就当卖了一份人情。
所以,自前朝六王爷失势之后,无论遥洲城换多少位主人,发生多少场动乱,栖霞姑姑都能稳居陋巷,财源广进。
临近中秋,栖霞阁又出了新款胭脂,同时推出一种花精沐浴疗法,可以让肌肤生香,并且保持六七日香气不散。
一次花浴二十两,连泡三日六十两,在这群不知人间疾苦的女人们看来,很值当!
各家夫人小姐争相沐浴,贵族圈里开始比拼,哪个女人身上的香气宜人又持久。
藤落作为栖霞姑姑的亲传**,开始出入各家贵眷府邸,忙得脚不沾地。
八月初二,成王府的钱夫人有请,藤落靠前次踏进儿时眼中的神仙之地。
一路行来,没有过多思量,直至踏入钱夫人的屋子,看见她微隆的小腹和一个生龙活虎的小男孩儿。
“阿绍,张嘴,啊……”
体格健壮,身高已超过桌案的叶绍,骑着木马,前后摇晃,嘴中嚼着饭,还在嗷嗷大喊。
钱桃微微俯身,舀了一勺瘦肉递去孩子嘴边,像在劝哄两三岁的幼儿。
叶绍不吃,只顾玩耍,钱桃接着劝:“阿绍,乖,再吃一口,就吃一口,要听娘亲话呀,再吃一口……”
孩子不耐烦,脚踹母亲,急头白脸:“我不吃,我不吃,我要骑大马,我还要跟着父亲去打仗,哦啊……”
叶绍大声呼喝,嘴里没嚼干净的饭粒子,喷的到处都是,钱桃连忙掏出帕子,一边帮孩子擦拭嘴角,一边轻声呵斥:“阿绍不要胡说,上战场有你爹爹和舅舅,你呀,只需要在遥洲城当小王爷就好,娘亲可舍不得你去受苦!”
钱桃又往前递了一勺饭,叶绍就是不张口,旁边的婆子劝道:“夫人,大公子已吃了大半碗,又都是难克化的牛羊肉,还是再喂些汤水,免得积食。”
钱桃想想也是,又从婆子手中接过一大碗热汤,一勺一勺吹凉了,再喂给乱动乱喊的孩子,无比的耐心。
藤落立在门边足有两刻钟,没有感觉无聊,而是越来越放松,她在欣赏,一个目光短浅的母亲,把一个本可驰骋沙场受父亲重视的儿子,养成一个没规没矩,没志向也没能力的废子。
如果,叶绍继续被钱桃以此种心思和方法教养下去,还不如叶昭呢!
藤落的脚都站酸了,钱桃才把一碗汤连哄带骗地喂干净,却还是没有顾及门口立着的两个女人,转而又接着劝哄孩子不要到花园里去玩,若嫌木马骑着不舒服,就让丫头婆子趴在地上当大马,驮着叶绍满屋爬。
从孩子的教育,就能看出一个母亲的智慧,钱桃在见识上确实不如周红萍,若没有一个手握兵权的哥哥钱兆,别说在叶成幄的后院呼风唤雨,就是想站稳脚跟,都很困难!
钱桃也不傻,至少她比王玉芳要聪明,很是懂得在叶成幄跟前收敛锋芒。
只是,叶成幄此次起兵后,冷落周红萍,对她愈发宠爱,让她又怀上一胎,继而信心倍增。
她总觉得娘家够硬气,又养着成王的长子,天时地利人和,好像哪样都不差,纵有千万种变化,成王的天下,也是她儿子叶绍的,谁也夺不去。
所以,聪明与智慧是不同的,十层高楼,聪明的人看到三层,更聪明的人看到七层,而有大智慧的人能看到九层或者是九层以外。
很明显,钱桃的聪明只够她看到第四层,她甚至不明白,计划没有变化快,古往今来,既然掺和到争权夺利的事中,但凡有点头脑的人,谁都不敢说稳操胜券四个字。
就像此时,一个不起眼的,伺候梳妆沐浴的卑贱之人,不声不响地伤了她的身子,她还美滋滋。
栖霞阁的黎娘子为钱桃簪发,藤落将花香精油收起来,又从随身背箱里掏出来十多个瓶瓶罐罐。
“夫人,这个胭脂是栖霞阁的新品,九月丹桂和五月红芍药炼制而成,色彩艳而不俗,味道香甜清新,吃到嘴里都回味无穷呢……”
藤落柔声细语,好像在介绍灵丹妙药,恐怕钱夫人不知东西好赖,屈起小手指挖了一小块送到口中,轻轻咀嚼,还仿佛意犹未尽,伸出舌尖舔舐指甲上残留的胭脂。
钱桃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虽说平日里,很多女人都会不小心把唇上的胭脂吃到嘴里,可那是不小心,像这种大块挖来吃,还吃得这般陶醉,口舌生香的,可真是少见。
藤落微微弯腰,冲着钱桃挤眉弄眼,神秘兮兮地低声道:“夫人还不知道,这款胭脂只做了百十来盒,却在半个月内被各家夫人疯抢,只剩下这五六盒,您猜是为了什么呢?”
钱桃倾耳细听,藤落的声音压得更低:“孙校尉的夫人在半个月内买了三盒,孙校尉抛下一屋子小妾,在她房中歇了十日,您猜,这胭脂是被谁吃了?”
钱桃恍然大悟,不等藤落再说什么,连忙出声道:“剩下的我都要了,你们栖霞阁再出新品,一定要先拿来给我瞧瞧,若是不经我允许卖给了周红萍那贱-人,你们要晓得后果!”
藤落连忙躬身称是,并且馋媚道:“钱夫人,您放心,借给奴家十个胆子,也不敢把成王长子的母亲,未来的王妃娘娘,不放在眼中,就是周夫人叫奴家过去,无论是沐浴的精油,还是涂脸的胭脂,定是要低于夫人一个档次,奴家虽是贫苦出身,也晓得高门的规矩,尊卑有别,周夫人怎能和您相提并论?”
听闻此言,钱桃很是舒心,随手拿过另一盒胭脂,均匀涂抹在唇上,揽镜自赏,甚是满意,片刻后,悠悠说道:“果然是生意人,嘴甜的很,头脑也清楚的很,你放心,只要你们栖霞阁心思放得明白,好处少不了!”
“夫人,这种胭脂也是栖霞姑姑用皇家内院的古法炮制,如是日日涂抹,半个月后,纵然不施粉黛,也会唇色嫣红,桂花香漫,呼吸相闻之时,别有一番滋味!”
藤落不着痕迹,将刚刚吃过一口的胭脂盒揣入袖中,又介绍眉黛水粉和香包,足足赚了三十两银子。
有权有势的男人后院都一样,女人太多也太闲,整日无事可干,就想着争风吃醋,不怕东风压西风,也不怕西风压东风,就怕东西南北风一起刮。
不出所料,藤落带着黎娘子刚踏出钱夫人的院子,还没走到王府大门口,就被周夫人院里的婆子拦住去路。
周红萍的院中很安静,温婉端庄的母亲正在陪伴儿女读书,大家风范端得十足,不知细底的还会以为,举手投足皆是模范闺礼的周夫人,是哪个高门娇养出来的贵女呢。
只是,周红萍越客气,藤落伺候得越小心,这女人可不像钱桃那般头脑简单,稍微不慎,就有可能被她当成了靶子,或者是伤人的刀剑。
其他女人沐浴的水中只需要倒半瓶香露,藤落往周红萍的泡澡水中倒了整整两瓶,并且延长了浸泡的时间,美其名曰,泡得越久,香味也越浓越持久。
周红萍不疑有他,脱了衣裳,踏入温热的水中,泡在一团芳香里,很是享受。
“夫人真是冰肌雪骨,奴家在遥洲城数年,有幸伺候过许多高门贵妇小姐们,竟是没有一个比得过夫人的姿色,这一身吹弹可破的肌肤,奴家粗手粗脚,连碰一下都不敢呢!”
藤落所言,并非完全的虚假恭维,青楼里娇养出来的花魁,必定是在垂髫之年千万中选一,姿容身段岂是一般女子比得了的?
“姐姐快来,劳烦你伺候夫人沐浴,我这等粗糙之人,就算多加小心,不伤了仙女的皮肤,也恐双手不净,污了仙女的洗澡水呢!”
藤落嬉笑着往旁边挪蹭,挽住貌美丫鬟的手臂,低声哀求道:“好姐姐,您受累,怜惜我没见过世面,对夫人又喜又怕,就像是给乡下婆子摸一把绝世美玉,手都打哆嗦了呢!”
周红萍的贴身丫鬟蓝烟,本就是个泼辣货,立即柳眉倒竖,怂脱藤落的手臂,佯怒娇斥:“你个没出息的,就是想躲懒,休要拿我当个不识数的,你姐姐可不会给人白出力气!”
“怎么能让姐姐白受累?”
藤落转身从小背箱里,掏出一个蓝色荷包,系在蓝烟腰间,恭维道:“这秘法泡制的香包,与夫人泡澡用的花精不差分毫,蓝烟姐姐容貌不俗,日日佩戴,半个月后就可肌肤生香,更添风采,算在我的账上,当做给蓝烟姐姐辛苦服侍的补偿,姐姐可还满意?”
蓝烟心花怒放,把玩着香包,嗔怪一句:“算你懂事!”就心甘情愿地服侍她主子沐浴去了。
周红萍美目微阖,有意搭无意搭的问话,问的都是钱桃院子里的事,藤落一字一句,有问必答,趁着众人不注意,快速地用旁边的清水净了手。
花浴泡了半个时辰,水凉了加水,香味淡了加花精,藤落指挥蓝烟勾兑精油,却自始至终离得远远的,恐怕沾到了周夫人的洗澡水。
沐浴完成,周红萍重新挽发上妆,藤落在胭脂水粉所剩无几的妆匣里仔细挑拣,很是为难道:“周夫人莫要怪罪,奴家的箱子里原是有很多宝贝,却被钱夫人搜刮一空,而且还被警告,明日来王府伺候沐浴,还是要先到钱夫人的院子里,带的什么东西都要给钱夫人过目……”
藤落越说越没有底气,小心翼翼道:“夫人,您看,奴家只是栖霞阁的帮工娘子,谁也不敢得罪的……”
周红萍温雅一笑,宽和道:“藤娘子无需作难,钱姐姐要如何,你只管顺着就是,平日里我都是要让她三分的,我自是体谅你的不易,咱们姐妹一切都好说!”
“哎呀!我的好夫人,真是有大家风范,且是菩萨心肠!”
藤落激动得直拍大腿,连声夸赞道:“奴家在遥洲城达官贵人府邸,奔走伺候,各家女眷闲话时,也跟着听了几耳朵,谁提起成王府的两位夫人,都要夸一句周夫人行事稳妥,端庄识礼,就是和皇亲国戚的雍容比起来也毫不逊色,今日一见,三言两语间,奴家就感受到了什么叫贵人之姿!”
周红萍睫毛忽闪,掩饰眸中的得意,口中却谦逊道:“哪里哪里,承蒙诸位抬举,全是看在成王的面子,才不计较我的不周之处,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就是藤娘子身上也有我要学习的优点呢!”
“哎呦,可不敢当,不敢当,夫人这般品格,我也要逢人就夸!”
藤落摆着手,神情和语气甚是真诚,犹不能表达心中的敬意,又微微躬身凑近周红萍,悄声道:“夫人放心,明日我在衣袖里偷藏两盒顶好的胭脂,绝对是遥洲城独一无二的,我只给夫人,奴家就是敬佩夫人,品德与姿容皆是人间少有,别说胭脂水粉该您用较好的,就是成王府的尊荣也该您享了才合天理!”
第二日,藤落先到了钱桃的院子,指着一背箱的各色胭脂,恭敬地请示道:“夫人,请您先过目,随意挑拣,这都是昨日周夫人嘱咐奴家带来的,奴家不敢擅自做主,越过夫人您去献给周夫人,实在是不合规矩。您来看看,若是哪件不妥,奴家就收起来,只告诉周夫人,栖霞阁没有她要的东西就是。”
钱桃带着满意的微笑,手指在妆匣里随意扒拉了几下,不屑道:“我可没那闲心和一个贱妾争些不起眼的烂东西,都给她也无妨!”
藤落连忙附和:“夫人心胸开阔!”
钱桃哼笑,随口问道:“那贱-人还说了些什么?”
“周夫人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不停地向奴家打听夫人,您用了什么好东西,选了什么颜色,钟爱什么口味……”
藤落话音未落,钱桃已然转向身旁的老婆婆,嘲弄道:“我就知道那贱-人不安分,平日里在我跟前伏低做小,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就是憋着坏招儿,想要害我!”
老婆婆安慰道:“夫人放心,咱们院子被舅爷派来的人围得铁桶一样,谁也害不着夫人,再说王爷对夫人那个上心,府中的下人可都是看在眼中,谁不夸赞夫人有福?”
钱桃闻听此言,十指芊芊捋着鬓发,笑得娇羞万千。
藤落也在一旁表忠心:“夫人放心,奴家懂规矩,绝对把自己的嘴管得严严实实。”
“好了,藤娘子为人仗义,尽管大方做你的生意就好!”
“谢夫人海量,栖霞阁的好东西,自然都是夫人的,别人想见也要经过夫人允许呢!”
钱桃被奉承得呵呵娇笑,真是万事得意,就差一个王妃的名份,她觉得等到第二个孩子落地,离叶成幄封她为妃的日子也不远了。
藤落混在成王府的两位夫人之间如鱼得水,两头吃赏钱,家里的老老小小能够顿顿吃肉,她开始打算要回老宅的事宜,只等着叶城幄归来。
八月十三,钱桃早起下身流血,招来大夫探脉一切如常,却挺不到午时,毫无预兆地落下一个男胎。
钱桃悲恸,派人传信,让叶成握提前归府,一口咬定是周红萍害了她,但又没有证据,伏在叶成幄怀里,嚎啕痛骂:“我每隔三日就找大夫来探脉,都是好好的,已成型的男胎说落就落了,夫君,你说说,这府中谁还能害我?除了周贱-人,谁还能来害我?谁还看不得我为你养育子嗣?”
周红萍的眼泪,静静地流,搂着一儿一女一言不发,只是眼睛红肿,泛着委屈的波光,柔弱无依地望着叶成幄。
“好了好了,桃桃不哭,可不敢哭坏了身子,你再哭,我的心都疼了……”
叶成幄一手抚摸钱桃的后背,一手擦拭她的眼角,语调温柔,仿佛能浸出水来。
“夫君,你要给我做主啊,你若是不处置那周贱-人,我就跟孩子一起去了……”
钱桃挣扎叫喊,直扑床架,抬头就要撞,叶成幄连忙拉过来,紧紧搂住,急声安抚道:“桃桃宝贝,可不敢寻死觅活伤了我的心,你和孩子可都是我的命啊!”
随即转头,对着周红萍黑脸怒斥道:“看在你养育了一个男丁的份上,今日本王饶你一条性命,现在就带着孩子滚回你的院子,修身养性,抄经念佛,为桃桃和逝去的孩子祈福,新年都不许出来。你也较好祈祷你是清白的,若是哪日让本王得了你害桃桃的证据,你和你的孩子都不用活着了!”
周红萍没有辩解,而是磕头谢恩,带着孩子悄然离去。
钱桃犹不解恨,捶着叶成幄的胸口,埋怨道:“王爷就是偏心,喜欢那周贱-人比喜欢我多很多,我的孩子被她害了,你都未伤她分好,我真是活不下去了……啊……”
钱桃大哭,不依不饶,叶成幄心里烦得要命,面上还是一片疼惜:“乖桃桃,你夫君我现在是个王爷,遥洲城万千百姓都归我管,怎可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草菅人命?定会落人口实,难道你想让夫君刚当上王爷几个月,就被别人骂昏庸无能吗?”
钱桃面上精明,却是个耳根子软的,又因为对男人的依恋,态度很快有所松动。
叶成幄窥见几分,立刻捧着她的脸蛋轻吻:“哎呦,宝贝儿啊,你还不知道夫君对你的心吗?你说说近一年半载我去她房里几次,她生了儿子,我不好在面上薄待她,此事处置不妥,传出去,别人定会以为你恃宠而骄,夫君可舍不得别人传你闲话,你也要为夫君考虑几分不是?”
叶成幄像哄孩子似的,把钱桃哄睡后,已经是戌时末。
他事无巨细地交代,钱桃身旁伺候的老婆子丫头们,好好照顾夫人,而后回到书房,关起房门。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脱力般靠向椅背,双腿交叠,搭在书案上,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口中低骂道:“这帮臭-娘-们,真他奶奶地烦人!”
但是,靠女人起家的成王,如今虽是一方霸主,但他的小江山并不稳妥,再烦也得哄着,尤其是钱桃,她哥哥钱兆手中握着两万人马,现在还不完全听从叶成幄的调遣。
只有哄好了钱桃,才能让钱兆为他肝脑涂地。
最重要的一点,叶成幄的野心比天大,他可不想固守遥洲,只当一个小小的成王。
如果要扩充地盘,就要与人联姻,历城马家有一个小女儿马圆圆,是目前唯一也是较好的选择。
和马家联姻之前,无论是遥洲城的兵马,还是成王府后院的女人,都要听话才行。
和马家联姻之后,江尚兄弟就不敢轻易动遥洲,他也可以利用马家兵马反攻吴县,拿下青洲城,甚至剿灭江家,到那时,他就可以称皇……
想到吴县,叶成幄心里一疼,为了茂茂……
叶成幄不知道,这一生还会对谁心生愧意?但此时此刻,茂茂是他心里的最痛,他的长子,好像今生是为了还债而来。
每一场灾难,皆是因他的父亲而起,毁了人生,丢了性命,寥寥几面,了了父子亲缘。
叶成幄抬起左手,捂住双眼,从接到赵永屠灭杨家村的消息,已经过去三个月,他还是不愿意承认,最像他的茂茂,曾经勾起他的父爱,让他心生欢喜和盼望,也让他遗憾和疼惜的孩子,已经离去。
夜色静谧,灯火忽明忽暗,叶成幄的难过只存在几个呼吸间,他立即把自己从无用的情绪中拽出来。
“顺子!”
随着叶成幄的一声呼唤,一个二十岁上下,面容普通,身材干瘦的青年,躬身踏入房内。
“派人去周夫人的院子传话,告诉她,本王知道她委屈,让她忍耐些时日,本王不会亏待她和孩子的!”
“是!”顺子应答退下。
叶成幄转身进了内室,拿出很多密信查看,很快陷入如何求亲,联姻,吞马家兵马,借马家势力等等,一切阴谋诡计中。
叶成幄并不在乎钱桃的胎儿落没落,自然也不在乎是不是周红萍下的手。
反而,他认为这个孩子没了更好,省的钱兆在他面前牛气哄哄,好像叶家的天下就一定会传到叶绍手中,好像他叶成幄拼死拼活地忙活好多年,是给他钱家打天下似的。
叶成幄刚刚三十三岁,整日有人跟在他屁股后头提醒他,谁谁要接成王的班,他能不烦吗?
至于安抚周红萍,因为那个女人还有好用处。
钱桃跟前伺候的冯老婆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一直派人监视着叶成幄的一举一动,发现有一小厮去周夫人院子里传话,立即在半路劫道审问。
“你去周夫人院子做什么?谁叫你去的?”
东子有点胆战心惊,平日里没少见识冯老婆子的腌臜手段,钱夫人更是不好惹,但转念一想,成王府里成王才是老大,立即定了定心神,装的老实巴交样,口气自然地回道:“是顺子哥,让我去周夫人跟前骂了她一顿……”
“哦?”冯老婆子意外:“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又去骂了她一顿?”
东子开始胡诌八扯:“还不是钱夫人落了胎的缘故,王爷心疼的什么似的,回到书房越想越气,却也抓不到周夫人的把柄,不能把她怎么样,还不能偷偷骂她一顿吗?”
“这样啊……”冯老婆子心中有一丝怀疑,但更多的是痛快,看来她活了五十多年,咸盐吃得够多,猜人心思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瞧人的眼光也是没错的,成王的确更看重她家小姐。
冯老婆子打发小厮走远,立即回了钱桃的院子,向主子报告得来的消息。
钱桃也是春风得意,眉飞色舞,对叶成幄的真心毫不怀疑,并且暗暗做下决定,等到叶绍再大些,成王的天下稳定些,她就暗中弄死周红萍母子。
若不是刚刚入驻遥洲城几个月,不能让民间传说成王长子的母亲容不下人,她现在就想弄死姓周的。
就算为了大度的名声,不弄死周红萍,也要治她儿子个半残,还要再买几个美妾,灌上几碗绝子汤,让叶成幄再也想不起来周妓子,让那贱-人再也不能翻身。
钱桃在院子里和身边伺候的人,为了她自以为是的得宠,欢天喜地,顺子得知东子反应机灵,又识时务,破格把他调到叶成幄身边伺候。
成王府诸人的中秋,过得热闹非凡,吵吵嚷嚷,鸡飞狗跳两日后,周红萍被冷落,叶成幄日夜陪着钱桃,哄得傻女人团团转,全天下她最幸福,成王有多少女人都没关系,她钱桃才是叶成幄的最爱。
叶成幄说什么,钱桃就相信什么,这个事儿算什么呢?
郎情妾意?愿打愿挨?好像都不是。
只能说男人的骗术高明,女人的脑袋瓜子够蠢罢了!
九月初一,钱桃的身子恢复了大半,叶成幄的耐心也早已耗尽,借口军中接收了很多壮年流民,需要他亲自监管和训练,要离开王府,回到城郊练兵去。
钱桃自然不依,搂着叶成幄的腰不放手,脸颊贴着男人的胸口蹭来蹭去,哭唧唧道:“夫君,我不要你离开,我要你陪着我嘛,你不抱着我睡,我都会冷的……”
叶成幄轻拍着女人的脊背,也是万般不舍的模样,苦着脸,唉声叹气道:“好桃桃,你要听话,夫君也是舍不得你,可是,你也知道,我攻下遥洲城不久,江家的人马时刻盯着我呢,我若是整日陪着你,谁给咱们大儿子去打江山?难道你不想让咱们儿子的地盘越来越大?难道你不想让咱们的阿绍,当大王当皇帝吗?”
“哦……”钱桃低低应声,态度略微松软,叶成幄拿捏傻女人的技术,早已修炼得炉火纯青,搂着她的肩膀摇晃,语气里都是无奈:“桃桃,你要相信夫君心里只有你,夫君做任何决定都是为了给你无上尊荣,给我们的儿子至高的权势!”
“桃桃懂的……”钱桃听见叶成幄语带忧愁,立即推离男人的怀抱,心疼道:“夫君你去忙吧,桃桃在家里等你,绝不让你分心。”
“我就知道,桃桃最懂事,自从有你陪伴,我才知道心有所爱,这般美妙,夫君会想你的!”
红尘男女,依依惜别,跟唱大戏似的,感动得傻女人稀里哗啦,感动得看热闹的下人满眼羡慕,只有踏出府门的男人咬着牙,脸色越来越冷。
他娘的,但凡有别的法子,何至于让老子卖身求荣?哄一个没脑子的娘-们,真他奶奶烦人,比上战场砍人头还费劲。
等老子更上一层楼,最先卸了钱兆的兵权,把对钱家忠心的士兵处理干净后,一定让那蠢娘-们和她养的愣孩子,都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叶成幄带着顺子等十余名近身护卫踏出城门,就像刚刚放出笼子的鸟,急着展翅高飞,正要扬鞭抽马臀,忽然从路旁窜出两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儿,其中个头稍高些的孩子,摇着一双小手,在他的马头前,蹦蹦跳跳,尖声哭喊着:“大茂茂,大茂茂,我要娘亲,大茂茂,你把娘亲找回来……”
叶成幄屏住了呼吸,扬鞭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骏马受惊,抬高前蹄嘶鸣,身后的侍卫高声斥骂:“哪里来的小叫花子?赶紧滚开,不要找死,挡了成王的路,葬身马蹄下都是活该!”
繁生见侍卫要抽鞭子,马上的男人木着脸,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立即护在茂茂身前,拉住哥哥的手,若成王六亲不认,他们要赶快逃走。
叶成幄跳下马,茂茂扑过去,立即被他抱进怀里转了两圈,爽朗大笑。
“哈哈……茂茂,茂茂,真的是茂茂!”
叶成幄拍着茂茂的头,失而复得的喜悦,如决堤的洪水般蔓延全身。
茂茂急得脖子粗脸红,才没有心情和男人叙旧,拽着叶成幄的胳膊就往城里奔,惶惶催促道:“大茂茂去找娘亲,大茂茂去救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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