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想象力奔驰,有所谓“飞翔的灵魂”,是一部成人童话,其中最吸引读者眼球的就是“狐狸精”。
在基督教文化和东亚文化中,“狐狸精”多属贬义词。“狐狸精”意味着美丽和欺骗,意味着对传统道德的背叛。中国人习惯把**迷人的女人叫“狐狸精”。狐狸精是中国小说惯用的题材。传统观念认为,狐是妖兽,是狡猾的动物,狐狸精化为美女蛊惑男子,吸人精气,采阳补阴。战国时的《山海经》写幽都山玄狐是阳界英雄的克星;六朝小说把雌狐精叫“阿紫”,称其专门迷惑男子,《玄中记》说“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女人,百岁为美女”,“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截至宋代的《太平广记》,写狐狸精的文言短篇小说有八十三篇。前人小说中的狐狸精的最大特点是害人,使人健康受损、丧失理智甚至生命。狐狸精的坏名声,多半来自《封神演义》,妲己狐媚,害人毁国的故事,广为流传。唐传奇《任氏传》中的狐狸精是《聊斋》之前写得较好的狐狸精。
《聊斋》彻底颠覆了狐狸精的传统写法,塑造了多彩多姿的狐狸精形象,描绘出美丽迷人、智谋超群的狐狸精美女群像,以及运筹帷幄、惩贪治虐的狐叟、狐书生行乐图,在狐狸精故事中寄寓了深刻的社会内容和哲理思考。(以上节选自《马瑞芳品读聊斋志异》序言《大美传奇狐狸精》)
本文出处:《马瑞芳品读聊斋志异》,作者:马瑞芳,版本:天喜文化·天地出版社 2023年3月
阿绣有两个,一个是民间少女,一个是狐狸精。两个阿绣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几乎”,说明她们还是有区别的。最初,民间阿绣比狐女阿绣美。狐女阿绣不断修炼,最后她们的美不分上下。两个阿绣都美,而狐女阿绣的美更具哲理性。她美在外表,更美在内心,美在对美的不懈追求。或许有读者朋友要笑,狐狸精追求内心美,那还叫狐狸精吗?一点儿不错,《聊斋》中一些比较特殊的狐狸精正是这样。《阿绣》固然写出了姐妹双姝各有千秋的美,但主要还是着眼于狐女阿绣的美。两个阿绣如何捉对儿“媲美”?为什么从表面上看,民间阿绣更美,而实际上狐女阿绣更美?咱们把《阿绣》的故事剪成几段来看——
靠前段:刘子固痴爱民间阿绣。
海州刘子固到盖州看望舅舅,看到某间杂货铺有个女子姣美艳丽,举世无双,很喜欢,于是悄悄来到那家杂货铺,假托买扇子来接近她。女子让父亲出来接待,刘子固很沮丧,故意把扇子价钱砍得很低,没买就走了。他远远看到那父亲离开铺子,急忙再跑去买,女子又要喊父亲回来,刘子固说:“不要喊他,你只管说多少钱,我不会跟你讲价。”女子故意要高价,刘子固不忍心跟她讲价,把钱如数交上,拿着扇子走了。第二天,他又去假装买东西以便亲近那个女子。还像头一天那样,女子仍然故意要高价,他仍然不还价,等他付完钱拿上东西走出几步,女子在后边喊他:“回来!刚才的价钱是骗你的,贵得过分了。”于是把一半的钱退还给刘子固。刘子固被女子的诚恳感动,瞅空儿就往店里跑,跟女子渐渐熟悉起来。女子问:“公子住在哪个地方?”刘子固实话实说,反问姑娘姓氏,姑娘回答:“姓姚。”刘子固离开店时,姑娘总把他买的东西用纸包扎得整整齐齐,用**舔一下粘上,刘子固将买的东西揣在怀里带回舅舅家后就不敢再动,怕把姑娘的舌痕弄没了,多么痴情的人啊!这样过了半个月,他的秘密被仆人发现了,仆人将此事告知刘子固的舅舅。得知其中的缘由后,舅舅催促他回家。刘子固恋恋不舍,但无可奈何,就把从杂货铺买的香帕脂粉之类的他根本用不到的东西,藏在一个箱子里,没人时就关上门拿出来赏玩一遍,每样物品都能引出一段甜蜜的回忆。
这段故事基本是从六朝小说借的情节。南朝小说《卖胡粉女子》写一富家子弟爱上卖胡粉的女子,每天托买粉相见,女子“相许以私”,约会时男子欢踊至死,女子惶惧而遁。男子之母发现胡粉,告官追查,女子“临尸尽哀”,男子“豁然更生”,二人结为夫妇。这个故事非常简短,《阿绣》取材于此,但远不止于此。阿绣卖杂货仅仅是两人相识的开始,却是一次相当生动的开始。刘子固钟情阿绣,借买东西亲近。靠前次,阿绣叫出父亲,刘子固失望而返;第二次,阿绣故意要高价,刘子固如数交钱;第三次,阿绣故意再要高价,刘子固还是照交,阿绣退了一半钱给他。三次买卖,一次与一次不同,一次较一次有感情交流。但明伦评曰:“刘固情痴,女亦慧种。”刘子固热诚、执着,多情得近于傻帽儿;阿绣纯真、热情,聪明之中带有慧黠。刘子固的痴情明显,阿绣的钟情若有若无。刘子固为接近阿绣,一次又一次买自己不需要的东西,阿绣故意以红土冒充胡粉,刘子固非但没发觉,还珍藏密敛:“所市物,女以纸代裹完好,已而以舌舐黏之。刘怀归不敢复动,恐乱其舌痕也。”痴情公子不敢乱美人舌痕,里边偏偏包着捉弄他的红土!小说家以趣笔轻轻点缀细事,写活了一对青年男女纯真、热烈而富有诗意的爱情。《聊斋》不像《幽明录》那样人物平面化、故事梗概化,而是用生动活泼的细节刻画血肉丰满的立体人物。
第二年,刘子固再次来到盖州,行李刚放下,他就往姚家杂货铺跑,可姚家店门紧紧关着。他猜想姚家人可能暂时外出没回来,失望地回到舅舅家。第二天早上去看,门照样关着。跟邻居一打听才知道,姚家原是广宁人,因做买卖挣钱不多,暂时回老家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刘子固心情极沮丧,在盖州住了几天,怏怏不乐地回了家。刘母跟他商量他的婚事,他几次违背母亲的意愿,刘母很生气,心里也有点奇怪。仆人私下把刘子固在盖州的情况告诉了刘母。母亲越加防范他,不再让他到盖州去了。刘子固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刘母担心至极,心想不如满足儿子的愿望算了。于是让刘子固打点行装,赶到盖州,请他舅舅到姚家去说亲。舅舅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说:“阿绣已经跟广宁人订亲了。”刘子固听了懊丧地低下头,灰心绝望。小说写了那么多二人的交往细节,而阿绣的名字直到现在才从舅舅嘴里说出来。
回到家乡,刘子固捧着装满从阿绣手里买来的香粉胭脂的小箱子,泪如雨下,心生痴念:要是天下能有跟阿绣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好了。
小说靠前段写民间少女阿绣和刘子固的感情纠葛。刘子固表现出的是炽烈的爱,阿绣有些矜持又相当聪慧,有着民间刚到婚嫁年龄的少女的特点。
第二段:狐女阿绣李代桃僵。
“徘徊顾念,冀天下有似之者”,讲的是刘子固的愿望,也是狐女阿绣出场的前提。刘子固痴念阿绣,因其超逸绝伦的美。狐女化身阿绣形象出现,也因为艳羡阿绣超凡脱俗之美,希望能与之媲美。刘子固思念阿绣,希望类似者出现,是热恋者的特殊心理,也是作者有意安排:正因为刘子固对“似之者”殷切企盼,狐女阿绣才能李代桃僵,衍化出更令人心动神移的感情,衍化出对美和爱求索的人生。实际上,刘子固和民间少女阿绣的交往对狐女阿绣的出现起到了导引的作用,小说真正的女主角是狐女阿绣。
此时恰好有媒人来,极力称赞复州黄家的女儿漂亮,刘子固怕此话不真,亲自跑到复州去看。进了县城西门,看到一家朝北的人家,两扇门板半开,里边有个女郎非常像阿绣,再定睛细看,那女郎也边走边回头看刘子固,然后进门去了。正是阿绣!刘子固激动极了,就到这家的邻居那儿租了房子住下,细细打听隔壁是什么人。房东说隔壁人家姓李。刘子固反复猜想、怀疑,世界上难道真有如此相似的人吗?住了几天,刘子固找不到理由到她家询问,只好天天守在她家门口,希望那女郎再出来。有一天傍晚,女郎果然出来了,看到刘子固,马上返身往回走,用手指指身后,又把手掌捂在额头上,进去了。刘子固高兴极了,可想不出女郎的手势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凝神想了许久,信步来到这家的房后,看到那里有个荒凉的园子,西边的矮墙刚到肩膀高,刘子固豁然开朗,知道这是女郎指点他来此会面,就蹲到草丛中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从墙上露出脑袋,小声问:“来了吗?”“来了来了!”刘子固一边答应,一边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细细一看,果然是阿绣!刘子固激动地大哭。女郎隔着墙头用巾帕给他擦眼泪,亲切地抚慰他。刘子固说:“千方百计都不能如愿,我以为今生今世都不能跟你再相见了,怎会想到还有今天这样的好事!但是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女郎说:“李家,是我表叔家。”刘子固请女郎跳过墙来,女郎说:“你先回去,让随从到别的地方去住,我自会来找你。”刘子固回去后依照她的话把随从遣走,坐在那儿等着。过了一会儿,女郎悄然而入,衣袍裤子还都是当年的样子。刘子固拉她坐下,详细叙述对她的思念和向她家提亲的过程,接着问道:“听说你已订婚,怎么还没过门?”女郎说:“我接受广宁人的聘礼是谣传,我父亲因为咱们两家离得太远,不愿意跟你家结亲,或许是托你舅舅说了句假话。”说完两人就寝,男欢女爱,女郎千娇百媚,妙不可言。到四更天,女郎急忙起来,翻过墙去,走了。
这个阿绣是假阿绣,即狐女阿绣。她幻化为阿绣的模样出现在刘子固面前时,立即显出机敏的特质和控制局面的本领:刘子固发现一个长得很像阿绣的女郎,于是盯着瞧,这个“怪似阿绣”的女郎是“且行且盼而入”,多么聪明的形体语言!这是暗示她认识刘子固,但不好意思打招呼,“且行且盼”比直接宣布“我就是阿绣”,更符合少女阿绣自珍自重的个性。然后刘子固夙愿得偿,与“阿绣”幽会,同榻而眠,欢乐无比。从这段描写,我们发现,卖香粉的阿绣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既老练又成熟。二人相认,刘子固悲伤地大哭,阿绣温柔地替他擦眼泪,亲热地安慰他。过去的阿绣娇憨清纯,带点儿清高,哪像现在的“阿绣”在男人面前如此主动?接着,二人“既就枕席,宛转万态,款接之欢,不可言喻”,这段描写意味深长。这个“阿绣”有点儿过于妩媚,不像天真少女。刘子固认定眼前的美女就是阿绣。但仔细琢磨又有疑点:其一,旧衣是识别阿绣的标志,但哪有数年不换衣服的,太真了反而说明其假;其二,女郎对刘子固的态度与当年的阿绣不同。昔日阿绣多一些少女娇憨,今日“阿绣”多一些母性温柔,处事过于老练成熟,不像天真烂漫的阿绣。但是刘子固沉浸在跟阿绣重逢的喜悦中,哪儿可能想到这些?
第三段:狐女阿绣被识破。
刘子固当局者迷,仆人旁观者清。刘子固遇到“阿绣”便把到复州求亲的念头忘了,住了个把月,一句回去的话也不提,也不找黄家的女儿。有天夜里,仆人起来喂马,看到刘子固房间亮着灯,悄悄一看,看到了“阿绣”,大吃一惊。于是第二天仆人到市面上访查了一番,回来后跟刘子固摊牌:“夜里跟您来往的是什么人呀?”刘子固刚开始还想隐瞒。仆人说:“这地方很荒凉,是鬼狐的窝。公子应该自爱,那个姚家女郎,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刘子固说:“西邻是她表叔,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吗?”仆人说:“我都问清楚了。东邻只有个孤老婆子,西边这家只有个小孩子,再没有其他亲戚。你遇到的应该是鬼魅,不然,哪有几年都不换衣服的?而且这个女的面色过于白,脸颊比阿绣稍微瘦点儿,笑起来脸上没有那两个小小的酒窝儿,不如阿绣长得美。”
智仆眼光如炬,情人间看不出来的微妙差别,他看得出来。而眼前的“阿绣”“不如阿绣美”是《阿绣》故事的关键。
刘子固想了想,害怕了,说:“那该怎么办?”仆人说:“等她再来,我们一起拿着兵器打她。”晚上,女郎来了,她对刘子固说:“我知道你怀疑我。我没有其他想法,不过是来了结我跟你命中注定的情缘。”她的话没说完,仆人手拿兵器冲了过来,女郎呵斥道:“丢掉兵器!准备好酒菜,我要跟你主人话别。”仆人手里的刀自己掉到了地上,好像有人从他手里夺走一样。刘子固更害怕了,勉强安排好酒菜。女郎跟平时一样说说笑笑,对刘子固说:“我了解你一直想念盖州阿绣,我想帮你,尽我的微薄之力,你至于埋伏兵刃吗?我虽不是阿绣,但自认为不比她差。你看我像过去那个阿绣吗?”刘子固吓得毛骨悚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女郎听到更鼓敲了三下,喝了口酒,说:“我先走了,等你洞房花烛时,我再来跟你家美人儿比比,看看到底谁更漂亮?”转眼就不见了。
刘子固跟“阿绣”刚刚还恩恩爱爱,难舍难分,转眼间刘子固对“阿绣”就没有丝毫眷恋,只考虑个人得失,实在寡情。相比之下,狐女阿绣要宽厚得多,善良得多,她在严阵以待的刘子固主仆面前,既不大惊小怪,也不自惭形秽,她不卑不亢,坦坦荡荡,落落大方。她对刘子固说的话里有两层含义:其一,狐女本来就想帮助刘子固和他的心上人结合,并没有打算鸠占鹊巢;其二,阿绣是美的,狐女自认不比她差,身为恋人的刘子固都分辨不出,不正说明二人之美不相上下吗?可惜,狐女的一番衷肠话对刘子固来说像东风吹马耳,刘子固还是拒绝了狐女。对这样的寡情郎,狐女仍以德报怨,说:“我且去,待花烛后,再与君家美人较优劣也。”狐女阿绣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爱民间少女阿绣吗,我就帮助你们两人结合,然后再跟她比比看,到底哪个更美。
第四段:狐女阿绣救助民间少女阿绣。
刘子固来到盖州,埋怨舅舅骗自己,因为狐女阿绣说过,民间少女阿绣并没有跟广宁人订婚。刘子固在姚家附近找了个地方住下,托媒人到姚家说合,给了许多钱。阿绣的母亲说:“我家小叔子在广宁给阿绣找了个女婿,她老爹就是为这缘故去的,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需要那边的人回来时才能商量你的事。”刘子固前思后想,左顾右盼,拿不定主意,只好一直盯着姚家,等待姚家父女回来。没想到发生兵灾,他只好打点行装离开,中途遇到兵乱,主仆失散,他被巡逻兵捉住了。看他长得文弱,看守并不严,于是刘子固乘机偷了一匹马跑了。他跑到海州地界,看到一个女子,蓬头垢面,步履艰难。刘子固骑着马飞快从她身边跑过,女子招呼道:“马上的人莫非是刘郎?”刘子固勒住缰绳仔细一看,竟然是阿绣!他心里仍怀疑她是狐女,问道:“你是真的阿绣吗?”女子问:“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刘子固叙述了他近来的遭遇。女子说:“我真是阿绣,不是假冒的。我父亲带着我从广宁回来,因为遇到兵变被抓住了,父亲让我骑马,我一次又一次从马上掉下来。忽然来了个女子,抓住我的手腕催我快跑,我们在乱军中奔窜,也没人盘问我们。那女子健步如飞,我跟不上她,跑了百十来步,鞋子掉了好几次。我们跑了很长时间,听到人喊马叫的声音远了,那女子才放开我的手说:‘我们在此分手吧!前边都是平坦好走的路,你慢慢走,爱你的人就要来了,你跟他一起回去。’”刘子固知道那女子就是狐女,心里很感动。
刘子固终于良心发现!狐女有神力却不报复刘子固,更不去伤害情敌真阿绣,而是帮助刘子固和阿绣在战乱中重逢,建立幸福的家庭。其实当阿绣陷入危难时,狐女即使不特意加害,阿绣也性命难保,至少清白难保。狐女却将阿绣救出,让她与刘子固团聚。狐女这位爱情失意者,没有悲哀,没有懊丧,没有妒忌,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宽容和体谅。爱一个人,就让所爱的人与他爱的人走到一起。在这一点上,狐女阿绣和女鬼宦娘是一致的。
刘子固和阿绣两人骑马回到家。进了家门后,刘子固向母亲述说自己是如何把阿绣带来的。刘母听了也高兴,让阿绣梳洗,梳妆之后,阿绣容光焕发。刘母更加喜欢,说:“无怪乎我的傻儿子魂都丢在你身上,做梦也忘不了呢。”这是背面敷粉,写阿绣之美。刘母给阿绣铺上被褥,让她先跟自己睡,又派人到盖州,捎信给姚家。不几天,姚家夫妇到了,选了个良辰吉日为刘子固和阿绣举行婚礼后,姚家夫妇才离去。刘子固拿出珍藏的箱子给阿绣看。箱子中的东西,当年阿绣怎么封的,现在还是什么样儿。有一盒粉,刘子固打开一看,却变成了红土。刘子固很奇怪,阿绣捂着嘴笑,说:“几年前的赃物,现在才发现哪?那时,我看到你任凭我打包货物,根本不管包上的是什么东西,我就故意包上红土跟你开个玩笑呢。”
第五段:两位阿绣比美。
刘子固和新娘子阿绣正愉快地说笑,有人掀开帘子进来说:“这么快乐,不应该谢谢媒人吗?”刘子固一看,又来了个阿绣!于是急忙叫母亲来看。刘母和家人都来了,没人能分辨出哪个阿绣是真的,哪个阿绣是假的。刘子固一回头的工夫,也弄不清了,目不转睛看了许久,大概是想到仆人说的狐女阿绣跟民女阿绣的细微区别才分辨出来,他真诚地向狐女阿绣作揖感谢。狐女阿绣要来镜子一照,面红耳赤,急匆匆地走了。再找,已没了踪影。两个阿绣靠前次比美,狐女自认比不上阿绣,惭然而退。
有天晚上,刘子固喝醉了回到卧室,房间很暗,刘子固刚要点灯,阿绣就来了,刘子固抱住她问:“到哪儿去了?”阿绣笑着说:“酒气熏死人了!这样盘问,难道我跟谁到野外去幽会啦?”刘子固笑着捧起她的脸,阿绣说:“你看我跟狐姐姐,谁更漂亮?”刘子固说:“你比她漂亮。不过只看表面的人是看不出来的。”说完关上门,二人上床亲热。不一会儿,有人敲门,阿绣起身笑着说:“你也是个只看表面的人哪。”刘子固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急忙跑过去开门,门外却站着另一个阿绣。刘子固大惊,这才知道刚才跟自己亲热的是狐女。
两个阿绣第二次比美,连做丈夫的都分不出妻子真假,说明狐女之美和民女阿绣已经没区别了。孜孜追求如许岁月,终于如愿以偿,狐女发出欣慰的笑声。狐女对美的执着追求,对爱的无私奉献,像毫无瑕疵的宝石,发出璀璨而圣洁的光芒。狐女阿绣不见了,黑暗中还能听到她的笑声。刘子固夫妻二人向空中行礼,求她现身,狐女说:“我不乐意见阿绣。”刘子固说:“那你为什么不换个模样?”狐女回答说:“我不能。”刘子固又问:“为什么不能?”狐女说:“阿绣是我的妹妹,前世不幸夭折,活着的时候,我们曾一起去到天宫,看到西王母,便偷偷地爱慕她,回来就刻意模仿西王母。妹妹比我聪明,学了一个月就学得神似,我学了三个月才学成,然而终究不如妹妹。现在已经隔了一世,我自己觉得学得已经超过了妹子,没想到还是跟过去一个样儿。我感谢你二人的诚心诚意,所以经常过来看看,现在我走啦。”
原来,这就是狐女阿绣从希望“媲美”民女阿绣,到一再比美的缘由。她们前世是姐妹,都是狐狸精。从此,狐女阿绣隔三岔五便来一次,家中一切疑难都靠她解决,遇到阿绣回娘家,她就来住上许多天不走。家里人都害怕她,躲避她。每当家里丢了东西,狐女就穿着华丽的服装,头上插着几寸长的玳瑁簪,召来家里的仆人丫鬟,郑重其事地说:“你们所偷的东西,夜里要送到某个地方,不然的话,就会头痛难忍,到时候可别后悔!”天亮后,果然能在她指定的地方找到丢失的东西。三年后,狐女不再来了,有时候,家里偶然丢了贵重物品,民女阿绣就模仿狐女的打扮,吓唬下人,也屡屡有效。小说以狐女阿绣模仿民女阿绣开始,以民女阿绣模仿狐女阿绣结束,前呼后应,非常严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狐女的高尚情操、脉脉温情感召下,刘子固的态度渐渐发生变化。先是夫妻二人感激狐女,给她立了牌位祭祀她。后来,民女阿绣回娘家时,狐女阿绣就来顶替她的位置。民女阿绣干脆把狐姐姐当成家庭中的一员,遇到疑难总是向她请教,听凭狐女来处置。
一篇小说,两个阿绣,一真一假,真的是民女阿绣,假的是狐女阿绣。她们都跟刘子固产生了爱情联结,但这个真假阿绣的故事跟《聊斋》中“二美共一夫”式的故事,有着本质不同。狐女不是爱情的多余人,而是爱情的缔造者;不是家庭的第三者,而是家庭的保护神。真假阿绣不是共侍一男的泛泛二女,而是从不同角度体现“美”的姚黄魏紫(指两种名贵的牡丹品种)。所以,与其说狐女最初追求刘子固是因为爱刘子固,不如说狐女在追求阿绣的美,借刘子固的误认,为自己的美做证明和参照。狐女和刘子固结合后,狐女对刘子固的爱,是真实、深沉、忘我的。面对刘子固的歧视和冷漠,她宽容谅解,帮刘子固找到真阿绣,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爱一个人不意味着要永远占有他,有时甚至需要选择放弃。我认为这是狐女的哲理,是高尚的哲理,也是美的哲理。
狐女为求美丽,两世孜孜以炼。尤其可贵的是,狐女在追求阿绣形态美的同时,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内心美,在修炼形体美的同时,精神得到升华,获得了舍己为人的道德美。
至善始于行,至美始于求,至善至美存在于不断追求、不断探索中。这就是《阿绣》解开的狐狸精美丽的奥秘。
本文选自《马瑞芳品读聊斋志异》,经出版社授权刊发,标题为编者所加。
原作者/马瑞芳
摘编/张进
编辑/张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