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枚画的早期《热河行宫图》
一、
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已经建设了五年的热河行宫初具规模。六月二日,康熙皇帝邀请随行来热河的大臣们参观行宫新貌,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张玉书参观完后,写了一篇《赐游热河后苑记》,是目前最完整地描述了避暑山庄初期的景象的文章。
张玉书是顺治十八年进士,是《康熙字典》总阅官,后人评价他 “知识渊博,慎谨廉洁,效忠皇室,万无一失,远避权势,门无杂宾” ,为官五十载,“太平宰相”二十年,深得康熙信任。
在这次来热河的路上,康熙皇帝先是请扈从大臣们参观了化育沟行宫、喀喇河屯后苑,在喀喇河屯行宫,康熙皇帝对张玉书等人说: 可随意遍观,勿拘行迹 。所以,张玉书游得尽兴,文章写得自如。
康熙年间意大利传教士马国贤的铜版画 万壑松风
他进入热河行宫看到的靠前组建筑,就是万壑松风。
由正门入,向东北行,至山崖,有殿三楹,额曰“万壑松风”,联云:
云卷千峰色,
泉和万籁吟。
历石磴数十层,纡折而下,右有八角亭可垂钓。过桥循长堤行,时上在亭中,顾谓臣等曰:“此堤形势,有类灵芝。”盖长堤绵亘蜿蜒,至中道别出一支,分为三沱,各踞胜境,实与芝相类也。
其东则云山罨画,西则皇子读书之所。直行里许,至驻跸之地,正门额曰“澄波叠翠”。 门外居中设御榻,眺览旷远,千岩万壑俱在指顾间。
——《钦定四库全书·张文贞集》
宫廷画家冷枚绘制的《热河行宫图》,完整地展示了早期避暑山庄景象,清史专家杨伯达认为这幅画作于1711年至1713年之间,为康熙六十大寿而作,与张玉书写这篇游记的时间距离最近。
无论是从冷枚的绘画还是张玉书的文章,都可看出,万壑松风是早期热河行宫进门后的靠前组建筑,而张玉书沿芝径云堤到澄波叠翠后的一回头, “眺览旷远,千岩万壑俱在指顾间”。
回头望,一幅水墨在半空。
干隆时期的钱惟诚绘制的 万壑松风
二、
万壑松风,这个名字本来是前朝的画作,康熙皇帝借了过来,把一幅山水名画挂在了这里。
五代的巨然和宋代的李唐,都以《万壑松风》为题作过画。特别是两宋时期的李唐,山水画成就*高,他与刘松年、马远、夏圭合称“南宋四家”,他排在首位,对后世影响很大。李唐的《万壑松风图》现藏于台北故宫,表现了山谷幽深、巉岩嵯峨、松涛随风呼啸于长涧之中。
避暑山庄的“万壑松风”,其自然环境与李唐画中景色颇为相似。
(清)戴天瑞画的万壑松风
1711年,康熙皇帝为万壑松风作诗并序:
万壑松风
在无暑清凉之南,据高阜,临深流,长松环翠,壑虚风度,如笙镛迭奏,不数西湖万松岭也
偃盖龙鳞万壑青,逶迤芳甸杂云汀。
白华朱萼勉人事,爱敬南陔乐正经。
康熙皇帝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在这清幽秀美的地方读《诗经》。他这首诗里的“白华”“南陔”都来自《诗经》。《诗·小序》里说:白华,孝子之絜也,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都有孝事父母的含义,康熙皇帝把“孝”写进了诗,勉励后人奉行孝悌之道。
他说:《孝经》一书,曲尽人子事亲之道,为万事人伦之极,诚所谓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推原孔子所以作经之意,盖深望夫后之儒者,身体力行,以助宣教化,而敦厚风俗,其旨甚远,其功甚宏,学者自当留心诵习,服膺弗失(由衷信服而不丧失)可也。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讲究的是国和家秩序。只有尊卑有序,才能家庭和睦,齐家以后,才能治国平天下。松鹤延年,体现的是对老人的祝福,是孝,是尊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
这也是孔子学说一直以来被统治阶级所推崇的原因之一。
李唐(宋)《万壑松风图》
三、
把一组以“孝悌”为主题的建筑,修筑在当时主殿所在的如意洲前,抬眼一望,就能看到,康熙皇帝的孝悌之心与他早年的经历和处境有关。
康熙出生的时候,正是北京天花肆虐之时。为了躲避天花,出生不久,就被抱出了紫禁城,由乳母正白旗汉军包衣曹玺之妻孙氏带养在西华门外稍北的一座宅邸中,出生就离开了父母,是他一生的痛。
康熙八岁丧父,十岁失母。同龄人还在父母呵护之时,他不得不以嫩弱之躯,应对鳌拜等人的虎狼之威。所以,他对父母的思念之情更甚于常人。
康熙说:“朕幼年时未经出痘,令保姆护视于紫禁城外, 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此朕六十年来抱歉之处”。
康熙六十一年,康熙皇帝把孙子弘历带来了避暑山庄,让他住在万壑松风的后殿的一个房间,康熙读书、批阅奏章、接见大臣时也让弘历在旁边随侍。使弘历在此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
萧玉田设计的避暑山庄邮票之万壑松风
若干年后,干隆皇帝把万壑松风的主殿改名为“纪恩堂”,把他住过的“抑斋”更名为“鉴始斋”,为的是以史为鉴,不忘初心,他在诗中说:
题鉴始斋
松风万壑凉,曰有读书堂。
决胜闲花草,依然昔缥缃。
慎终念惟厥,无水鉴于当。
思义顾名处, 初心宁敢忘 。
干隆十九年,四十四岁的干隆皇帝也做了爷爷,他又来到万壑松风,赋诗一首:
题万壑松风旧书屋
高槐书屋绿阴匀,睫眼流光卅二春,
昔日恩承仁祖处,今来又作抱孙人。
寥寥数笔,写尽了人间至爱。
万壑松风桥
万壑松风是干隆皇帝的帝王事业起步的地方,干隆还带领皇子们来到到这里进行传统教育,并用诗记录下来:
康熙六十一年,予扈皇祖驾时,居于万壑松风轩之侧,今岁携诸皇子至此,仍以是处居之,朅尔经临怃然感旧
占毕书斋还似旧,儿时居处处诸儿。
越教俯仰怀恩泽,用励勤修示范仪。
此时,皇子们站成一排,对着圣祖遗像,听父皇讲过去的故事,九子夺嫡,波谲云诡。
风吹过,松枝飒飒作响,惊起树枝上的一双白鹤。
万壑松风,和水心榭一样,也是一个动态的有声音的景点,除了风吹来的声音和松枝的摇动,还有白鹤的舞姿在半空。
现在的人行色匆匆,还有谁能安静下来,让这松风吹进心里呢?
四、
莺留花下立,鹤引水边行(白居易诗句)。
避暑山庄里原来是有白鹤的,康干时期的文字都有记载。
松鹤延年是中国传统里对老人较好的祝福,“松”与“鹤”一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康熙皇帝修建现在避暑山庄宫殿区的时候,在万壑松风不远处修建了“松鹤清樾”,给皇太后居住,为康熙三十六景第七景。
康熙题联:
奇花文石娱朝夕,白鹤苍松永岁年。
干隆皇帝也在万壑松风的南面修建了“松鹤斋”,为皇太后居所,是干隆三十六景之第三景。
干隆有诗曰:
常见青松蟠户外,更欣白鹤舞庭前。
鹤舞庭前,是多么美妙的情景呀,可惜,现在我们已经看不到了。
1955年9月,十七岁的兴隆县文学新秀何理来承德开会,在避暑山庄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万壑松风的丹顶鹤:
那挺拔苍翠的一棵棵古松,那落在树冠上一只只悠然自得和另一只腾空飞旋翩翩起舞的丹顶鹤,那和谐安祥的诗般意境,那松鹤相映成趣的绮丽画面,给我留下深刻而美好的记忆。
何理先生来的时候,万壑松风是避暑山庄博物馆办公室,按照卢绳先生的记录,1954年,松鹤斋和万壑松风都已经整修一新,松鹤斋里的畅远楼已经成为了高级宾馆,*家*导人来的时候,都在这里下榻。
承德人民庆祝粉碎** 季增摄影
何理接着说:
后来我在承德念书的时候,尽管山庄外土高炉成群连片,到处烟熏火燎地大炼钢铁,升卫星闹的热火朝天,可有一次我进山庄,见到成群的丹顶鹤还在。不过,我发现它们不象从前那样悠然自得了,和谐安祥的诗般意境,松鹤相映成趣的绮丽画面,似乎笼罩上一层阴影,两三只丹顶鹤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仿佛有些困惑不安。
这应该是1958年。
1900年前后,薛桐轩拍摄的万壑松风桥
五、
真正的承德人对避暑山庄都有着很深的感情,爱这里的一草一木。
白鹤岭先生写过一篇《鹤兮归来》,他说,文化大**之前,很多承德人在万壑松风和榛子峪一带,看过成群成群的白鹭和白鹳,它们在树上做巢。它们的巢很奇特,两侧有两个窟窿,孵化时,把两只长长的腿从窟窿中伸下来。他亲眼见过一个淘气的少年,爬到高高的树顶去摘鸟窝。后来听说在一次摘鸟窝的时候,从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双腿。
他说:这是报应!
给白鹭、白鹳、丹顶鹤带来灭绝性灾难的是接下来的时光:
文化大**中,避暑山庄管理失控,除了一帮淘气的孩子掏窝毁蛋外,1967年秋冬之际大兴抢枪之风,一伙一伙“造反派”荷枪实弹,在“万壑松风”一带射击白鹭或白鹳,杀伤了不少。
白鹭小不逾大,飞有次序,是有组织的鸟类。从那以后,白鹭或白鹳就再也不来避暑山庄了。它们这也是对这场浩劫的一种抗议。
没有它们的飞翔,我总感觉避暑山庄失去了一些灵气。
——《鹤兮归来》
世间万物,都有灵性,众生平等,无有高下,但一定要有规矩。
白鹤岭先生的一句“白鹤小不逾大,飞有次序”,正好说到了康干皇帝的心里,万壑松风,或许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万壑松风,我吹过你吹过的晚风,算不算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