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解说《神木》——刘庆邦笔下的自然与人文交织

废话解说《神木》——刘庆邦笔下的自然与人文交织

冬天。离旧历新年还有一个多月。天上落着零星小雪。在一个小型火车站,唐朝阳和宋金明正物色他们的下一个点子。点子是他们的行话,指的是合适的活人。他们一旦把点子物色好了,就把点子带到地处偏远的小煤窑办掉,然后以点子亲人的名义,拿人命和窑主换钱。这项生意他们已经做得轻车熟路,得心应手,可以说做一项成功一项。他们两个是一对好搭档,互相配合默契,从未出过什么纰漏。按他们的计划,年前再办一个点子就算了。一个点子办下来,每人至少可以挣一万多块。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会突破两万块大关。回老家过个肥年不成问题。

火车站一侧有一家敞棚小饭店,饭店门口的标牌上写着醒目的广告,卖正宗羊肉烩面、保健羊肉汤、烧饼和多种下酒小菜。唐朝阳对保健羊肉汤产生了兴趣,他骂了一句,说:“现在什么都保健,就差搞野鸡不保健了。”一位端盘子的小姑娘迎出来,称他们“两位大哥”,把他们请进棚子里坐下。他们点了两碗保健羊肉汤和四个烧饼,却说先不要上,他们还要喝点酒。他们的心思也不在酒上,而是在车站广场那些两条腿的动物上。两人漫不经心地呷着白酒,嘴里有味无味地咀嚼着四条腿动物的杂碎,四只眼睛通过三面开口的敞棚,不住地向人群中睃寻。离春节还早,人们的脚步却已显得有些匆忙。有人提着豪华施行箱,大步流星往车站入口处赶。一个妇女走得太快,把手上扯着的孩子拖倒了。她把孩子提溜起来,照孩子屁股上抽两巴掌,拖起孩子再走。一个穿红皮衣的女人,把电话手机捂在耳朵上,嘴里不停地说话,脚下还不停地走路。人们来来往往,小雪在广场的地上根本存不住,不是被过来的人带走了,就是被过去的人踩化了。呆着不动的是一些讨钱的乞丐。一个上年纪的老妇人,跪伏成磕头状,花白的头发在地上披散得如一堆乱草,头前放着一只破旧的白茶缸子,里面扔着几个钢镚子和几张毛票。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水泥地上,腿上放着一个仰躺着的小孩子。小孩子脸色苍白,闭着双眼,不知是生病了,还是饿坏了。年轻女人面前也放着一只讨钱用的搪瓷茶缸子。人们来去匆匆,看见他们如看不见,很少有人往茶缸里丢钱。唐朝阳和宋金明不能明白,元旦也好,春节也罢,只不过都是时间上的说法,又不是人的发情期,那些数不清的男人和女人,干吗为此变得慌张、骚动不安呢?

这二人之所以没有发起出击,是因为他们暂时尚未发现明确的目标。他们坐在小饭店里不动,如同狩猎的人在暗处潜伏,等候猎取对象出现。猎取对象一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内,他们会马上兴奋起来,并不失时机地把猎取对象擒获。他们不要老板,不要干部模样的人,也不要女人,只要那些外出打工的乡下人。如果打工的人成群结帮,他们也会放弃,而专挑那些单个儿的打工者。一般来说,那些单个儿的打工者比较好蒙,在二对一的情况下,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工夫,被利诱的打工者就如同脖子上套了绳索一样,不用他们牵,就乖乖地跟他们走了。他们没发现单个儿的打工者,倒是看见三几个单个儿的小姐,在人群中游荡。小姐打扮妖艳,专拣那些大款模样的单行男人搭讪。小姐拦在男人面前嘀嘀咕咕,搔首弄姿,有的还动手扯男人的衣袖,意思让男人随她走。大多数男人态度坚决,置之不理。少数男人趁机把小姐逗一逗,讲一讲价钱。待把小姐的热情逗上来,他却不是真的买帐,撇下小姐扬长而去。只有个别男人绷不住劲,迟迟疑疑地跟小姐走了,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唐朝阳和宋金明看得出来,这些小姐都是野鸡,哪个倒霉蛋儿要是被她们领进鸡窝里,就算掉进黑窟窿,是公鸡也得逼出蛋来。他们跟这些小姐不是同行,不存在争行市的问题。按他们的愿望,希望每个小姐都能赚走一个男人,把那些肚里长满板油的男人好好宰一宰。

端盘子的小姑娘过来问他俩,这会儿上不上羊肉汤。

唐朝阳回过眼来,把小姑娘满眼瞅着,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保健野鸡汤?”

宋金明听出唐朝阳肚子里在冒坏汤儿,也盯紧小姑娘的嘴唇,看她怎样回答。小姑娘腰身瘦瘦的,脖子细细的,看样子是刚从乡下雇来的黄毛丫头,还没开过跨,还没经过大阵仗。正是这样的生坯子,用起来才有些意思。女人身上一旦起了软肉,就不再是柴鸡的味道,而是用化学饲料催长的肉鸡的味道。小姑娘好看的嘴唇动了动,说她不知道有没有保健野鸡汤。

“你们饭店里有保健羊肉汤,难道就没有保健野鸡汤吗?野鸡汤本钱也不高,比卖羊肉汤来钱快多了。”唐朝阳说。

小姑娘说,她去问一问老板,转身进屋去了。

宋金明朝唐朝阳腿杆子上踢了一下:“去你妈的,别想好事儿了。要想弄成事儿,恐怕五百块都说不下来。”

“一千块我也干!”

老板从屋里出来了,是一位少妇。少妇身前身后都起了不少软肉,比小姑娘逊色多了。少妇说:“两位大哥真会开玩笑,你们把羊肉汤喝足了,还愁喝不到野鸡汤吗!”少妇把红嘴往旁边的洗头泡脚屋一努,说那里面就有,想喝多久喝多久,口对口喝都没人管。

唐朝阳看出老板娘不是个善茬儿,不再提要野鸡汤的事,说:“把羊肉汤端上来吧。”

他俩注意到了,小饭店的左侧是一个挂着黑漆布帘子的放像室,一男一女堵在门口卖票收钱,四块钱放进去一位,时间不限。门口立着一个黑色立体声音箱,以把录像带上的声音同步传播出来作为招徕。音箱里一阵一阵传出来的大都是女人的声音,她们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音道,发音吐字一点也不清晰。右侧是一家美容美发兼洗头泡脚的小屋门面,门面的大玻璃窗上写着两行红字:“低价消费,到位服务。”这样的小屋唐朝阳和宋金明都进去过,别看小屋门面不大,里面的世界却深得很,往往要七拐八拐,进了旁门,还有左道,有时还要上楼下楼,等到了单间,小姐转出来,一对一的洗和泡就可以进行了。当然了,他们洗的是第二个头,泡的是第三只脚。

小姑娘把保健羊肉汤端上来了。羊肉汤是用砂锅子烧的,大概因为砂锅子太烫手,小姑娘是用一个特制的带手柄的铁圈套住砂锅子,才分两次把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上桌的。唐朝阳和宋金明一瞅,汤汁子白浓浓的,上面洒了几珠子金黄的麻油,酽酽的老汤子的香气直往鼻腔子里钻。二位拿起调羹,刚要把“保健”的滋味品尝一下,唐朝阳往车站广场瞥了一眼,说声:“有了!”几乎是同时,宋金明也发现了他们所需要的人选,也就是来送死的点子。二人很快地对视了一下,眼里都闪射出欣喜的光点。这种欣喜是恶毒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调羹放下了。一个点子就是一堆大面值的票子,眼下,票子还带着两条腿,还会到处走动,他们决不会放过。由于心情激动,他们急于攫取的手稍稍有些发抖,调羹放回碟子里发出了微响。宋金明站起来了,说:“我去钓他!”

如同当演员做戏一样,宋金明从敞棚小饭店出来时,没忘了带着的一套道具,这就是一个用塑料蛇皮袋子装着的铺盖卷儿,一只式样过时的、坏了拉锁的人造革提兜。提兜的上口露出一条毛巾。毛巾脏污的有些发黑,半截在提兜里,半截在兜外耷拉着。这样的道具容易被打工者认同。

被宋金明跟踪的目标走过车站广场,向售票厅走去。目标的样子不是很着急,目的性似乎也不太明确。走过车站广场时,他仰起脸往天上看了一会儿,像是看一下天阴到什么程度,估计一下雪会不会下大。看到利用孩子讨钱的那个妇女,他也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他没有走近那个妇女,更没有给人家掏钱。目标到售票厅并没有买票,他到半面墙壁大的列车时刻表下看看,到售票窗口转转,就出去了。目标走到门外,有一个人跟他搭话。宋金明顿时警觉起来,他担心有人撬他们的行,把他们选中的点子半路劫走。宋金明紧走两步,想接近目标,听听那人跟他们的目标说什么,以便见机行事,把目标夺过来。宋金明的担心多余了,他还没听见两人说什么,两人就错开了,一人往里,一人往外,各走各的路。

目标下了售票厅门口的水泥台阶,看见脚前扔着一个大红的烟盒,烟盒是硬壳的,看上去完好如新。目标上去一脚,把烟盒踩扁了。他没有马上抬脚,转着脖子左右环顾。大概没发现有人注意他,他才把烟盒拣起来了。他瞪着眼往烟盒里瞅,用两个指头往烟盒里掏。当证实烟盒的确是空纸壳子时,他仍没舍得把烟盒扔掉,而是顺手把烟盒揣进裤子口袋里去了。

这一切,宋金明都看在眼里。目标左右环顾时,他的目光及时回避了,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目标定是希望能从烟盒里掏出一卷子钱来,烟盒空空如也,不光没钱,连一根烟卷也不剩,未免让他的可爱的目标失望了。通过这一细节,宋金明无意中完成了对目标的考察,他因此得出判断,这个目标是一个缺钱和急于挣钱的人,这样的人最容易上钩。事不迟疑,他得赶快跟他的目标搭上话。

车站广场一角有一个报刊亭,目标转到那里站下了,往亭子里看着。报刊亭三面的玻璃窗内挂满了各类花里胡哨的杂志,几乎每本杂志封面上都印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宋金明掏出一支烟,不失时机地贴近目标,说:“师傅,借个火。”

目标回过头来,看了宋金明一眼,说他没有火。

既然没有火,宋金明就把烟夹在耳朵上走了,像是找别人借火去了。他当然不会真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了,对目标说:“我看着你怎么有点面熟呢?”还没等目标对这个问题作出反应,他的第二个问题跟着就来了:“师傅这是准备回家过年吧?”

目标点点头。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回家那么早干什么!”

“不回家去哪儿呢?”

“我们联系好了一个矿,准备去那里干一段儿。那里天冷,煤卖得好。那儿回来的人说,在那矿干一个月,起码可能挣这个数。”说着弯起一个食指钩了一个九。他见目标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把代表钱数的指头收起来了。这时,有个吸烟的人从旁边路过,他过去把火借来了。他又掏出一支烟,让目标也点上。目标没有接,说他不会吸烟。宋金明看出目标心存戒心,没有勉强让他吸,主动与目标拉开距离,退到一旁独立吸烟去了。一旁有一个长方形的花坛,春夏季节,花坛里当有花儿开放,眼下是冬季,花坛里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这些带刺的枯枝子上挂着随风飘扬的白塑料袋,像招魂幡一样。花坛四周,垒有半腿高的水泥平台。宋金明的铺盖卷儿放在地上,在台面上坐下了。对于钓人,他是有经验的。钓人和钓鱼的情形有相似的地方,你把钓饵上好了,投放了,就要稳坐钓鱼台,耐心等待,目标自会慢慢上钩。你若急于求成,频频地把钓饵往目标嘴里送,很有可能会把目标吓跑。

果然,目标绕着报刊亭转了一圈,磨蹭着向宋金明挨过来。目标向宋金明接近了,眼睛并没有看宋金明,像是无意之中走到宋金明身边去的。

宋金明暗喜,心说,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找死,可不能怨我。他没有跟目标打招呼。

目标把一直背在肩上的铺盖卷放下来了,他的铺盖卷也是用蛇皮塑料袋子装的。并没人作出规定,可近年来,外出打工的人几乎都是用蛇皮袋子装铺盖。若看见一个人或一群人,背着臃肿的蛇皮袋子在路边行走,不用问,那准是从乡下出来的打工族。蛇皮袋子仿佛成了打工者的一个标志。目标把铺盖卷放得和宋金明的铺盖卷比较接近,而且都是站立的姿势。在别人看来,这两个铺盖卷正好是一对。宋金明注意到了目标的这一举动。他拿铺盖卷做道具,他的道具还没怎么耍,有人就跟他的道具攀亲家来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点错觉,仿佛不是他钓人家,而是打了颠倒,是人家来钓他,准备把他钓走当点子换钱。他的心里狠狠打了一个手势,赶紧把错觉赶走了。

目标咳了咳喉咙,问宋金明刚才说的矿在哪里。

宋金明说了一个大致的地方。

目标认为那地方有点远。

“那是的,挣钱的地方都远,近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你是说,去那里一个月能挣九百块?”

“九百块是起码数,多了就不敢说了。”

“你一个人去?”

“不,还有一个伙计,在那边等我。我来买票。”

目标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来回擦。他穿的是一种黑胶和黑帆布粘合而成的棉鞋,这种鞋内膛较大,看上去笨头笨脑。宋金明知道,一些缺乏自信的打工者,都愿意把有限的钱藏在这种棉鞋里。他不知道这个家伙鞋膛里装的是不是有钱。宋金明试探似的把目标的棉鞋盯了盯,目标就把脚收回去了,两只脚并在了一处。宋金明看出来了,他选定的目标是一个老实蛋子。在眼下这个世界,是靠头脑和手段挣钱。像这种老实蛋子,虽然也有一把子力气,但到哪里都挣不到什么钱,既养活不了老婆,也养活不了孩子。这样的笨蛋只适合给别人当点子,让别人拿他的人命一次性地换一笔钱花。目标开始咬钩了,他问宋金明:“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可以吗?”

宋金明没有答应,他还得继续拿钓饵吊目标的胃口,让自愿上钩者把钢钩咬实,他说:“恐怕不行,人家只要两个人,一下子去三个算怎么回事。”

目标说:“我去了,保证不跟你们争活儿,要是没我的活儿干,我马上回家。我说算话,你要是不信,我可赌咒。”

宋金明制止了他的赌咒。赌咒是笨人才用的办法。笨人没办法让别人相信他,只有采取精神自残的赌咒作践自己。赌咒算个狗屁,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相信咒语?宋金明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活儿是我那个伙计联系的,只能跟他说一下试试。”

宋金明领着目标往小饭店走。走到那个头一直磕在地上的老妇人跟前,宋金明让目标等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抽出一张一块的,丢进老妇人的茶缸里去了。老妇人这才抬起头来,但很快把头磕下去,说:“好人一路平安,好人一路平安……”宋金明走到那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面前,一下子往茶缸里放了两块钱。年轻女人说的话跟老妇人的话是一个模子,也是“好人一路平安。”

跟在宋金明身后的目标想跟宋金明学习也给乞丐舍点钱,但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到底没舍得掏出钱来。

唐朝阳看见了宋金明带回的点子,故意装作看不见,只问宋金明买票了没有。

宋金明说:“还没买。这个师傅想跟咱一块儿去干活。”

唐朝阳登时恼了,说:“扯鸡巴蛋,什么师傅!我让你去买票,你带回个人来,这个人是能当票用,还是能当车坐!”

宋金明嗫嚅着,作出理亏的样子,解释说:“我跟他说了不行,他还是想见见你。不信你问问他,我说了不行没有?”

点子说:“不能怨这位师傅,他确实说过不行。我一听他说你们准备去矿上干,就想跟你们搭个伴,去矿上看看。”

“怎么,你在矿上干过?”

“干过。”

唐朝阳和宋金明很快地交换一下眼神,唐朝阳的口气变得稍微缓和些。他要借机把这个点子调查一下,看他都在哪个地方的矿干过,凡是他去过的矿,就不能再去,以免露出破绽,留下隐患。唐朝阳说:“看不出你还是挖煤的老把势,你都在什么地方干过?”

点子说了两个矿名。

唐朝阳把两个矿名默记一下,又问点子:“这两个矿在哪个省?”

点子说了省名。

调查完毕,唐朝阳还向点子问了一些闲话,比如这两个矿怎么样?能不能挣到钱?点子一一作了回答。这时,唐朝阳还不松口,还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他说:“不行呀,我看你岁数太大了,我怕人家不要你。”

点子说:“我长得老相,显得岁数大。其实我还不到四十岁,虚岁才三十八。”

唐朝阳没有说话,微笑着摇了摇头。

点子不知是计,顿时沮丧起来。他垂下头,眼皮眨巴着,看样子要把眼睛弄湿。

唐朝阳看出点子在做可怜相,真想在点子面门上来一记直拳,把点子捅一个满脸开花。这种人没别的本事,就会他妈的装装可怜相,让人恶心。这种可怜虫生来就是给人做点子的,留着他有什么用,办一个少一个。唐朝阳已经习惯了从办的角度审视他的点子,这好比屠夫习惯一见到屠杀对象就考虑从哪里下刀一样。这个点子戴一顶单帽子,头发不是很厚,估计一石头下去能把颅顶砸碎。即使砸不碎,也能砸扁。他还看到了点子颈椎上鼓起的一串算盘子儿一样的骨头,如果用镐把从那猛切下去,点子也会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不过,在办的过程中,稳准狠都要做到,一点也不能大意。他同时看出来了,这个点子是一个肯下苦力的人,这种人经过长期的劳动锻炼,都有一股子笨力,生命力也比较强。对这种人下手,必须一家伙打蒙,使他失去反抗能力,然后再往死里办。要是不能做到一家伙打蒙,事情办起来就不能那么顺利。想到这里唐朝阳凶歹歹地笑了,骂了一句说:“你要是我哥还差不多,我跟人家说说,人家兴许会收下你。”

宋金明赶紧对点子说:“当哥还不容易,快答应当我伙计的哥吧。”

点子见事情有了转机,慌乱不知措,想答应当哥又不敢应承。

“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当我哥?”唐朝阳问。

“愿意,愿意。”

“那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元,叫元清平。”

“还有姓元的,没听说过。那,老元不就是老鳖吗?”

“是的,是老鳖。”

“要当我的哥,你就不能姓元了。我姓唐,你也得姓唐。”

唐朝阳对宋金明说:“宋老弟,你给我哥起个名字。”

宋金明早就准备好了一串名字,但他颇费思索似的说:“我这位老兄叫唐朝阳,这样吧,你就叫唐朝霞吧。”

唐朝阳说:“什么唐朝霞,怎么跟个娘儿们名字似的。”

宋金明说:“先是朝霞,后有朝阳,他是你哥,叫朝霞怎么不对!”

点子已经认可了,说:“行行,就叫唐朝霞。”

唐朝阳对宋金明说:“操你妈的,你还挺会起名字,起的名字还有讲头。”他冷不丁地叫了一声:“唐朝霞!”

叫元清平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像不知道凭空而来的唐朝霞是代表谁,有些愣怔。

“操你妈的,我喊你,你怎么不答应!”

元清平这才愣过神来,“哎哎”地答应了。

“从现在起,那个叫元清平的人已经死了,不存在了,活着的是唐朝霞,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

“哥!”唐朝阳又考验似的喊了一声。

这次改名唐朝霞的人反应过来了,只是他答应得不够气壮,好像还有些羞怯。

唐朝阳认为这还差不多,“这一弄,我们成了桃园三结义了。”他招呼端盘子的小姑娘:“来,再上两碗羊肉汤,四个烧饼。”

宋金明知道唐朝阳把刚才要的两碗羊肉汤都用了,却明知故问:“你呢?你不吃了?”

唐朝阳说他刚才饿得等不及,已吃过了。这是给他们两个要的。

唐朝霞说他不吃,他刚才吃过饭了。

唐朝阳说:“我们既然成了兄弟,你就不要客气。”

“吃也可以,我是当哥的。应该我花钱,请你们吃。”

唐朝阳又翻下脸子,说:“你有多少钱,都拿出来!”

唐朝霞没有把钱拿出来。

“再跟我外气,你就不是我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钻我的黑煤窑!”

唐朝霞不敢再外气了。从唐朝阳野蛮的亲切里,他感到自己遇上够哥们儿的好人了。他哪里知道,喝了保健羊肉汤,一跟人家走,就算踏上了不归之路。

他们三人坐了火车坐汽车,坐火车向北,然后坐长途汽车往西扎,一直扎到深山里。山里有了积雪,到处白茫茫的。这里的小煤窑不少,哪里把山开肠破肚,挖出一些黑东西来,堆在雪地里,哪里就是一座小煤窑。一些拉煤的拖拉机喘着粗气在在山区路上爬行。路况不太好,拖拉机东倒西歪,像是随时会翻车。但它们没有一辆翻车的,只撒下一些碎煤,就走远了。山里几乎看不见人,也没什么树木。只能看见用木头搭成的三角井架,和矮趴趴的屋顶上伸出的烟筒。还好,每个烟筒都在徐徐冒烟,传达出屋子里面的一些人气。唐朝阳往来路打量了一下,嫌这里还不够偏远,带着宋金明和唐朝霞继续西行。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快到了。他们还拦了一辆拉煤的拖拉机,爬上了后面的拖斗。司机说:“小心把你们冻成肉棍子!”唐朝阳说:“冻得越硬越好,用的时候就不用吹气了。”他们又往西走了几十里,唐朝阳选了一处窑口堆煤比较少的煤窑,他们才下了路,向小煤窑走去接近窑口一侧的房子时,唐朝阳让宋金明和唐朝霞在外面等一会儿,他去找窑主接头。

宋金明和唐朝霞找到屋后一个背风的地方,冻得缩着脖,揣着手,来回乱走。按以往的经验,唐朝霞没几天活头了,顶多不会超过一星期。于是,宋金明就想跟唐朝霞说点笑话,让他在有限的日子里活得愉快些。他问:“唐朝霞,你老婆长得漂亮吗?”

“不漂亮。”

“怎么不漂亮?”

“大嘴叉子。”

“嘴大了好哇,听人说女人嘴大,下面也大,生孩子利索。你老婆给你生了几个孩子?”

“两个,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男孩儿大女孩儿大?”

“男孩儿大。”

“女孩多大了?”

“十四。”

“让你闺女给我当老婆怎么样,我送给她一万块钱当彩礼。”

唐朝霞恼了,指着宋金明说:“你,你……你骂人!”

宋金明乐了,说:“操你大爷,跟你说句笑话你就当真了。我老婆成天价在家里闲着,我还娶你闺女干什么。说实话,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我老婆跟别人睡。我问你,你长年在外面跑,你老婆会不会跟别的男人干?”

“不会。”

“你怎么敢肯定不会?”

“我们那儿的男人都出来了。”

“噢,原来是这样,拔了萝卜净剩坑了。哎,你给我写个条,我去找嫂子干一盘怎么样?”

这一次唐朝霞没恼,说:“想去你去呗,写条干什么!”

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唐朝阳从窑主屋里出来了,站在门口喊:“哥,哥。”

宋金明和唐朝霞赶紧从屋子后面转出来,向唐朝阳走去,这时窑主也从屋里出来了。窑主上身穿着皮夹克,下身穿着皮裤,脚上还穿着深皮鞋,从上到下全用其它动物的皮包装起来。窑主的装束全是黑的,鼓鼓囊囊,闪着漆光。有一种食粪的甲虫,浑身上下就是这般华丽。窑主出来并不说话,嘴里咬着一个长长的琥珀色的烟嘴,烟嘴上安着点燃的香烟。唐朝阳把唐朝霞介绍给窑主,说:“这是我哥。”

窑主瞥了一眼唐朝霞,没有说话。

唐朝霞往唐朝阳身边贴了贴,说:“这是我弟弟,亲弟弟。”

窑主说:“废话!”

唐朝阳又把宋金明介绍给窑主,说:“他是我们的老乡,跟我们一块儿来的。”

窑主把牙上咬着的烟嘴取下来,弹了一下烟灰,问:“你们真的下过窑?”

三个人都说真的下过。

“最近在哪儿下的?”

唐朝阳说了一个地方。

“为什么不在那儿下了?”窑主问话的声音并不高,但里面透出步步紧逼的威严,仿佛要给外面闯进山里来的陌生人来一个下马威。

这当然难不住唐朝阳和宋金明,他们有一整套对付窑主的办法,或者说,他们干的营生就是专门从窑主口袋里挖钱,对每一个装腔作势的窑主,他们都从心里发出讥笑。但他们表面上装得很谦卑,甚至有些委琐,跟没见过任何世面的土包子一样。唐朝霞就是这种样子。不过,他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他已经被窑主的威严吓住了。

唐朝阳答:“那个矿冒了顶,砸死了两个人。”

窑主说:“死两个人算什么!吃饭就要拉屎,开矿就要死人,怕死就别到窑上来!”

唐朝阳连连点头称是。他确实很赞成窑主的观点,心里说:“你狗日的说得真对,老子就是来给你送死人的,你等着吧!”

宋金明补充说:“按说死两个人是不算什么,可是,死人的事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上面的人坐着小包车到那个矿上一看,马上宣布停产整顿。”

窑主不爱听这个,他的手挥了一下,说:“整顿个蛋,再整顿也挡不住死人!”

宋金明还有话要说,这些话都是经过他精心构思的,是经过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他把这些话说出来,是要刺激一下窑主,让窑主把信息储存在脑子里。这样,就等于为下一步和窑主讲条件时埋下了伏笔,到时他把伏笔稍微利用一下,窑主就得小心着,他就可以牵着窑主的鼻子走。他说:“我们在那里等了几天,想跟矿主算一个帐。干等长等也见不到矿主的面。后来才知道,矿主也被人家上面的人……”

窑主打断了宋金明的话。他果然受到了刺激,有些存不住气,说:“咱丑话说在前面,我也不能保证我这个矿不死人。有句话说得好,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当然了,谁开矿也不希望死人。这样吧,你们干两天我看看。我说行你们就接着干。我看着不是那么回事,你们马上卷铺盖走人。这两天先不发钱,算是试工。按说我应该收你们的试工费,看你们都是远地方来的,挣点钱不容易,试工费就免了。”

三个人连说:“谢谢矿主。”

下窑第一天,唐朝阳和宋金明没有动手消灭代号为唐朝霞的点子,他们把力气暂时用在消灭煤炭上了。他们一到窑底,就起了杀人的心,就想把点子办掉。但窑主要试工,他们就得先忍着。等试工结束,窑主签下一份使用他们的字据,再把点子办掉,窑主就赖不掉账了,唐朝阳和宋金明不时地交换一下眼色,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点。在他们看来,窑底下太适合杀人了,简直就是天然的杀人场所。把矿灯一熄,窑底下漆黑一团,比最黑暗的夜都黑,窑底下没有神,没有鬼,离天和地也很远,杀了人可以说神不知,鬼不知,天不知,地不知。就算杀人时会发出一些钝声,被杀者也许会呻吟,但窑底和上面的人间隔着千层岩万仞山,谁会听得见呢!窑底是沉闷的,充满着让人昏昏欲睡的腐朽的死亡气息,人一来到这里,像服用了某种麻醉剂一样,杀人者和被杀者都变得有些麻木。不像在地面的光天化日之下,杀一个人轻易就被渲染成了不得的大事。更主要的是,窑底自然灾害很多,事故频繁,时常有人竖着进来,横着出来。在窑底杀了人,很容易就可说成天杀,而不是人杀。唐朝阳和宋金明以前就是这么干的,他们很好地利用了窑底下的自然条件,把杀人夺命的事毫无保留地推给了窑下的压力、石头,或木头梁柱。这一次,他们也准备照此办理。

他们三个包了一个采煤掌子,打眼,放炮,用镐刨,把煤放下来,然后支棚子。他们三个人都很能干。特别是唐朝霞,定是为了表现一下自己,以赢得两个伙伴的信任,他冲在放煤前沿,干得满头大汗,一会儿都不闲着。如果单从干活的角度看,点子唐朝霞的确算得上一位挖煤的好把势。可是,挖出的煤再多,卖的钱都让窑主得了,他们才能挣多少一点钱呢!宋金明在心里对他们的点子说,对不起,只好借你的命用用。

负责往外运煤的是另外两个窑工,他们领来一辆骡子拉着的带胶皮轱辘的铁斗子车,装满一车,就向窑口底部拉去。把煤卸在那里,返回来再装再拉。每当空车返回来时,唐朝霞就抄起一把大锨,帮人家装车。当着运煤工的面,唐朝阳愿意表现一下对唐朝霞的亲情,他夺过唐朝霞手中的大锨,说:“哥,你歇会儿,我来装。”手中没有了大锨,唐朝霞仍不闲着,用双手搬起大些的煤块往车上扔。唐朝阳对哥的爱护进一步升级,他以生气的口气说:“哥,哥,你歇一会儿行不行!你一会儿不磨手,手上也不会长牙!”唐朝霞以为唐朝阳真在爱护他,也承认唐朝阳是他弟弟,说:“老弟,你放心,累不着你哥。”

这一天,全窑比平常日子多出了好几吨煤,窑主感到满意。

第二天,唐朝阳和宋金明仍没有打死点子。兄弟和哥哥的关系似乎更亲密了。窑主到他们所在的采煤掌子悄悄观察时,唐朝阳仿佛长着第三只眼睛,窑主往掌子边一站,他就知道了。但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不离唐朝霞身边,左一个哥右一个哥地叫。唐朝霞正用一只铁镐刨煤帮,他一把将唐朝霞拖开了,说:“哥,小心片帮!”他夺过哥手中的铁镐,要自己去刨。哥不松铁镐,说:“兄弟,没事,片不了帮!”兄弟说:“没事也不行,万一出点事就晚了。咱爹对咱们是咋说的,说钱挣多挣少没关系,千万要注意安全!”兄弟一提“咱爹”,当哥的也得随着往“咱爹”上想。当哥的爹已经死了,眼下要重新认一个“咱爹”,他脑子里还得转一个弯子。他转弯子时,手稍有放松,他的好兄弟就把铁镐夺过去了。唐朝阳身手矫健,镐尖刨在煤帮上像雨点一样,而落煤纷纷流泻下来,汇积如雨水。

宋金明心里明镜似的,暗骂唐朝阳真他妈的会演戏,戏越演越熟练了。他的戏演得越熟练,越充满亲情味,点子越死得不明白,窑主也会进到戏里出不来。

窑主说话了:“看来你们真在别的矿上干过。”

“是矿主呀,你老人家是不是检查我们的工作来了?”唐朝阳说。

“说不上检查,随便下来看看。什么矿主矿主的,我听着怎么跟称呼地主一样,我姓姚。”

唐朝阳改称他姚矿长。

窑主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大概是窑主的随从或保镖一类的人物。窑主到窑下来,牙上还咬着那根琥珀色的长烟嘴,只是烟嘴上没有安烟。窑主把烟嘴取下来指点着他们说:“我记住了,你们俩姓唐,是弟兄俩;你姓宋。不错吧?”

“姚矿长真是好记性。怎么样,姚矿长能给我们一碗饭吃吗?”宋金明问。

“吃饭好说,关键是泡妞儿。你们挣那么多钱,泡妞儿不泡?”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三个人的反应不尽一致,宋金明的回答是:“不泡,泡不起。”唐朝霞不知没听清还是没听懂,他问:“泡什么?”唐朝阳理解,窑主这是在跟他们说笑话,透露出对他们的认可,愿意跟他们打成一片,他问:“上哪儿泡?”

窑主说:“哪儿不能泡!哪儿有水,哪儿就有妞儿,哪儿能洗脚,哪儿就能泡妞儿。”

唐朝阳说:“妞儿谁不想泡,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不敢哪。”

窑主笑了,说:“那有什么可怕,见妞儿就泡,替天行道。替天行道你们懂不懂,这是老天爷交给你们的光荣任务。你们要是完不成任务,或者任务完成得不好,老天爷下辈子就把你们的家伙剜掉,把你们变成妞儿,让人家泡你们。”

唐朝阳虚心地说:“姚矿长这么一说,我们就懂了。等姚矿长给我们发了饷,我们争取完成任务。”

唐朝霞像是这才把泡妞儿的话听懂了,他嘿嘿地笑着,显得很开心。

这天上了窑,窑主就着人通知他们,试工结束,他们可以在本矿干了,多劳多得,实行计件工资。工资一月一发。希望他们春节期间也不要回家,春节期间工资翻倍。

宋金明和唐朝阳找到窑主,问能不能签一个正式的用工合同。

窑主说:“签什么合同,我这里从来不兴签那玩艺儿。石头凿的煤窑,流水的窑工。想在我这儿挣钱,就挣。不想挣了,自有人挤着脑袋来挣。”

二人只好作罢。

事情不宜再拖,第四天,唐朝阳宋金明作出决定,在当天把他们领来的点子在窑下办掉。

唐朝阳和宋金明都听说过,不管哪朝哪代,官家在处死犯人之前,都要优待犯人一下,让犯人吃一顿好吃的,或给犯人一碗酒喝。依此类推,他们也要请唐朝霞吃喝一顿,好让唐朝霞酒足饭饱地上路。这种送别仪式是在第三天晚上从窑下出来时举行的。他们三个人,乘坐一个往上拉煤的敞口大铁罐从窑底吊上来时,上面正下大雪。冬日天短,他们每天上窑,天都黑透了。今天快升到窑口时觉得上头有些发白,以为天还没黑透呢。等雪花落在脖子里和脸上,他们才知道下大雪了。宋金明说:“下雪天容易想家,咱们喝点酒吧。”

唐朝阳马上同意:“好,喝点酒,庆贺一下咱们顺利留下来做工的事。咱先说好,今天喝酒我花钱,我请我哥,宋老弟陪着。你们要是不让我花钱,这个酒我就不喝。”

不料唐朝霞坚持他要花钱,他的别劲上来了,说:“要是不让我花钱,我一滴子酒都不尝。我是当哥的,老是让兄弟请我,我还算个人吗!”他说得有些激动,好像还咬了牙,表明他花钱的决心。

唐朝阳看了宋金明一眼,作出让步似的说:“好好好,今天就让我哥请。长兄比父,我还得听我哥的。反正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弟兄俩谁花钱都是一样。”

他们没有洗澡,带着满身满脸的煤粉子,就向离窑口不远的小饭馆走去。窑上没有食堂,窑工们都是在独此一家的小饭馆里吃饭。小饭馆是当地一家三口人开的,夫妻俩带着一个女儿,据说小饭馆的女老板是窑主的亲戚。等走到小饭馆门口,他们全身上下都不黑了,雪粉覆盖了煤粉,黑人变成了白人。女老板热情地迎上去递给他们扫把,让他们扫身上的雪。雪一扫去,他们又成了黑人,只是眼白和牙齿还是白的。唐朝阳让唐朝霞点菜。唐朝霞说不会点。唐朝阳点了一份猪肉炖粉条,一份白菜煮豆腐,一份拆骨羊头肉,还要了一瓶白酒。唐朝霞让唐朝阳多点几个菜,说吃饱喝饱不想家。点好了菜,唐朝霞说他去趟厕所,出去了。宋金明估计,唐朝霞一定是借上厕所之机,从身上掏钱去了,他的钱不是缝在裤衩上,就是藏在鞋里。宋金明没把他的估计跟唐朝阳说破。

宋金明估计得不错,唐朝霞到屋后的厕所撒了一泡尿,就蹲下身子,把一只鞋脱下来了。鞋舌头是撕开的,里面夹着一个小塑料口袋。唐朝霞从塑料口袋里剥出两张钱来,又把钱口袋塞进棉鞋舌头里去了。

菜上来了,酒倒好了,唐朝霞说喝吧,那二人却不端杯子。唐朝阳看着唐朝霞说:“你是当哥的,今儿又是你花钱,你不喝谁敢喝。”宋金明附和唐朝阳说:“你是朝阳的哥,就等于是我的哥,千里来走窑,这是咱们的缘分哪!大哥,你说两句吧。”

唐朝霞眨巴眨巴黑脸上的眼白,喉咙里吭哧了一会才说:“我不会说话呀,我说啥呢,你们两个都是好人,我遇上好人了,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呀。从今以后,咱弟兄们同甘苦,共患难,来,咱们一块喝,喝起。”唐朝霞把一杯酒喝干了,摇摇头,说他不会喝酒,喝两杯就上头。

唐朝阳和宋金明计划好了要“优待”他们的点子一下,用酒肉给点子送行,他们当然不会放过点子唐朝霞。于是,这两个笑容满面的恶魔,轮番把点子喊成大哥,轮番向点子敬酒。等不到明天这个时候,他们的点子就该上西天去了,他们已提前看到了这一点。在敬酒的时候,他们话后面都有话,像是对活人说的,又像对死人的魂灵说的。一个说:“大哥,我敬你一杯,喝了这杯你就舒服了。”另一个说:“大哥,我敬你一杯,喝这杯,你就能睡个踏实觉,就不想家了。”一个说:“大哥,我再敬你一杯,喝了这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就可以原谅我了。”另一个说:“大哥,我再敬你一杯,我祝你早日脱离苦海,早日成仙。”唐朝霞的舌头已经发硬,他说:“喝,死……死我也要喝……”唐朝霞提到了死,跟那两个人心中的阴谋对了点子,两个人不免吃了一惊,互相看了一下。

唐朝阳突然抱住唐朝霞的一只手,很动感情地对唐朝霞说:“哥哥,我对你照顾得不好,我对不起你呀!”

唐朝霞大概受到了感染,加上他喝多了酒,真把唐朝阳当成自己一娘同胞的亲兄弟了,他说:“兄弟,我看你是喝多了,不是兄弟你对不起哥,是哥对你照顾不周,对不起你呀!”唐朝霞说着,两眼竟流出了泪水。泪水把眼圈的煤粉冲洗掉了,眼肉显得特别红。

唐朝阳和宋金明把唐朝霞架着拖进做宿舍用的一眼土窑洞里,唐朝霞往铺着谷草垫子的地铺上一瘫软,就睡去了。雪停了,灰白的寒光一阵阵映进窑洞。唐朝阳也睡了。宋金明担心唐朝霞因用酒过度会死过去,那样,他们千里迢迢弄来的点子就作废了,他们就会空喜欢一场。他把点子的脸扭得迎着门口的雪光,用巴掌拍着点子死灰般的脸,说:“哎,哥们儿,醒醒,起来脱了衣服睡,你这样会着凉的。”点子没有反应。他又把点子看了看,看到了点子脚上穿着的棉鞋。他心生一计,脱下点子的棉鞋试一试,看看点子的钱是不是藏在棉鞋里。来,我帮你把鞋脱掉。他两手抓住点子的一只鞋刚要往下脱,点子脚一蹬,把他蹬开了。点子嘴里还含糊不清说了一句什么。宋金明顿时有些激动,他试出来了,点子没有死。更重要的是,点子的钱藏在鞋里毫无疑问的了。这个秘密他不能让唐朝阳知道,等把点子办掉后,他要相机把点子藏在鞋里的钱取出来,自己独得。这时,唐朝阳说了一句话,唐朝阳说:“睡吧,没事儿。”宋金明的一切念头正在鞋里,唐朝阳猛的一说话,把他吓了一跳。在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点错觉,仿佛他正从鞋里往外掏钱,被唐朝阳看见了。为了赶走错觉,他问唐朝阳:“你还没睡着吗?“唐朝阳没有吭声。他不能断定,刚才唐朝阳说的是梦话,还是清醒的话。也许唐朝阳在睡梦里,还对他睁着一只眼呢,他对这个阴险而歹毒的家伙还是多加小心才是。

说来他们把点子办掉的过程很简单,从点子还是一个能打能冲的大活人,到办得一口气不剩,最多不无五分钟的时间,称得上干脆、利索。

人世间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准备和铺垫花的时间长,费的心机多,结果往往就那么一两下就完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在打死点子之前,他们都闷着头干活儿,彼此之间说话很少。唐朝阳没有再和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点子表示过多的亲热,没有像亲人即将离去时做的那样,问亲人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把手里的镐头已经握紧了,对唐朝霞的头颅瞥了一次又一次。在局外人看来,他们三个哥们儿昨晚把酒喝兴奋了,今天就难免有些压抑和郁闷,这属于正常。

宋金明还是想把心情放松一下,他冒出一句与办掉点子无关的话,说:“我真想逮个女人操一盘!”

前面说过,唐朝阳和宋金明的配合是相当默契的,唐朝阳马上理解了宋金明的用意,配合说:“想操女人,想得美!我在煤墙上给你打个眼,你干脆操墙得了。要不这么着也行,一会儿等运煤的车过来了,咱瞅瞅拉车的骡子是公还是母,要是母骡子的话,我和我哥把你磅进骡子的水门里得了!”

宋金明:“行,我同意,谁要不送,谁就是骡子操的。”

二人一边说笑,一边观察点子,看点子唐朝霞笑不笑。唐朝霞没有笑。今天的唐朝霞,情绪不大对劲,像是有些焦躁。唐朝阳打了一个眼,他竟敢指责唐朝阳把眼打高了,说那样会把天顶的石头崩下来。唐朝阳当然不听他那一套,问他:“是你技术高还是我技术高?”

唐朝霞倔头倔脸,说:“好好,我不管,弄冒顶了你就不能了。”

“我就是要弄冒顶,砸死你!”唐朝阳说。

宋金明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唐朝阳这样说话,不是等于露馅了吗?他喝住唐朝阳,质问他:“你怎么说话呢?有对自己哥哥这样说话的吗?你说话不知道轻重?不像话。”

唐朝霞赌气退到一边站着去了,嘴里嘟囔着说:“砸死我,我不活,行了吧!”

唐朝阳的杀机被点子的话提前激出来了,他向宋金明递了个眼色,意思是他马上就动手。他把铁镐在地上拖着在向点子身边接近。

宋金明制止了他,宋金明说:“运煤的车来了。”

唐朝阳听了听,巷道里果然传来了骡子打了铁掌的蹄子踏在地上的声响。亏得宋金明清醒,在办理点子的过程中,要是被运煤的撞见就坏事了。

运煤的车进来后,唐朝霞就不赌气了,抄起大锨帮人家装煤。这是这个人的优点,跟人赌气不跟活儿赌气,不管怎样生气不影响干活儿。如此肯干的好劳动力撞在两个黑了心的人手里,真是可惜了。

骡子的蹄声一消失,两个人就下手了,宋金明装作立脚点无意之中把点子头上戴的安全帽和矿灯碰落了,他这是在给唐朝阳创造条件,以便唐朝阳直接把镐头击打在点子脑袋上,一家伙把点子结果掉。唐朝阳心领神会不失时机,趁点子弯腰低头拣安全帽,他镐起镐落,一下子击在点子的侧后脑上。他用的不是镐尖,镐尖容易穿成尖锐的伤口,使人怀疑是他杀。他把镐头翻过来使用镐头的铁库子部分,将镐变成一把铁锤,这样怎样击打出现的都是钝伤,都可以把责任推给不会说话的石头,当铁镐与点子头颅接触时,头颅发出的是一声闷响,一点也不好听,人们形容一些脑子不开窍的人,说闷得敲不响,大概就是指这种声音。别看声音不响亮,效果却很好,点子一头拱在煤窝里了。

点子唐朝霞没有喊叫,也没有发出呻吟,他无声无息地就把嘴巴啃在他刚才刨出的黑煤上了,他尽力想把脸侧转过来,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努力失败了,他的脸像被焊在煤窝里一样怎么也转不动,还有他的腿,大概想往前爬,但他一蹬,脚尖那儿就一滑,他的腿也帮不上他的忙了。

紧接着,唐朝阳在他“哥哥”头上补充似的击打了第二镐,第三镐,第四镐。当唐朝阳打下第二镐时,唐朝霞竟反弹似的往前蹿了一下,蹿得有一尺多远,可把唐朝阳和宋金明吓坏了。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这不过是唐朝霞在蹿过之后,腿杆子就抖索着往直里伸,当直得不能再直,突然间就不动了。正如平常人们说的,他已经“蹬腿”了。

尽管如此,宋金明还是搬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唐朝霞头上了。这一石头,他是在为自己着想,是为下一步的效益平均分配打下更坚实的基础。石头砸下去后,就压在唐朝霞头上没有弹起来。有血从石头底下流出来了,静静的,流得不慌不忙,看样子血的浓度不低,血的颜色一点也不鲜艳,看上去不像是红的,像是黑的。在矿灯的照耀下,血流的表面发出一层蓝幽幽的光,在不通风的采煤掌子,一股腥气迅速弥漫开来,唐朝阳和宋金明对视了一下,脸上露出胜利微笑。

这是他们联手办掉的第三个点子。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宋金明上去把压在唐朝霞后脑上的石头用脚蹬开了,并把唐朝霞的身子翻转过来。刚把唐朝霞的身子翻得仰面朝上,宋金明就有些后悔,他看见,唐朝霞的双眼是睁着的睁得比平时更大。他说:“看什么看,再看你也不认识我们。”他抓起煤面子往唐韩霞两只眼上撒。奇怪,煤面子撒在唐朝霞的眼上,唐朝霞的眼球不光眨都不眨,好像睁得更大了。唐朝霞的眼睛上好像有一层玻璃质,煤面子一落上去就自动滑脱了,无奈,宋金明只得又把唐朝霞翻眼睛朝下。

这时,唐朝阳跟宋金明开了一个不合适宜的玩笑,他说:“我哥记住你了,小心我哥到阴间跟你算账!”

宋金明骂了唐朝阳一句狠的,还说:“闭上你那不长牙的竖嘴!”

为了使事情做得更逼真,他们又往顶板上轰了一炮,轰下许多石头来,让石头埋在唐朝霞身上,这样一制造,不管让谁看,都得承认唐朝霞是死于冒顶事故。

运煤的车返回来后,唐朝阳刚听到一点骡子的蹄声,就嘶声喊叫起来:“哥,哥,你在哪呀……”

宋金明迎着运煤的车跑过去说:“快快,掌子面冒顶了,唐朝阳的哥哥埋进去了!”

唐朝阳一边扒石头,一边哭喊:“哥,哥,你千万别出事!哥,哥,你听见了吗?你一定要挺住!”

宋金明和两个运煤的窑工也扑上去帮着扒,其中一个窑工安慰唐朝阳说:“别哭别哭,你哥哥兴许还有救。”

骡子自己拉着铁斗子车到掌子面来了,到了掌子面它就站下了。骡子似乎对人类之间的小伎俩早就看透了,既不愿多看,也不屑于看,它目光平静,一副超然的神态。唐朝霞被扒出来了,唐朝阳把他扶得坐起来,晃着他的膀子喊:“哥,你醒醒!哥,你说话呀!哥,我是朝阳,我是你弟弟朝阳呀……”

这趟车没有装煤,他们把喊不应的唐朝霞抬到车斗子里,由唐朝阳怀抱着,向窑口方向拉去。把唐朝霞放进铁罐里往地面上提升时,唐朝阳和宋金明都同时上去了。铁罐提到半道,宋金明捅了唐朝阳的肚子一下,提醒他流眼泪。唐朝阳说:“去你妈,你还怪舒服呢!”

铁罐一见天光,唐朝阳复又哭喊起来,他这次喊的是“救命呀,快救命——”在窑上的人听来,像是唐朝阳自己的生命受到了严重威胁。

窑主听见呼救跑过去了,问怎么回事,窑主并不显得十分慌张,手里还拿着烟嘴和烟。

宋金明从铁罐里翻出来了,唐朝阳搂抱着唐朝阳的脖子,一时还没出来。唐朝阳弄得满身是血,脸上也有血,在光天化日之下,血显得比较红了。唐朝阳没有立即回答窑主的问话,而是把朝霞搂得更紧些,哭着对唐朝霞说:“哥,你醒醒,矿长来了,救命恩人来了!”他这才对矿长说:“我哥受伤了,赶快把我哥送医院,救救我哥的命!”

窑主转身问宋金明怎么回事。

宋金明受冻不过似的全身抖索着,嘴唇子苍白得无一点血色,说:“掌子面冒顶了,把唐朝霞埋进去了。我和唐朝阳扒出来的,要是唐朝霞有个好歹,我们怎么办呢!”他声音颤抖着,流出了眼泪。

唐朝阳和宋金明是交叉感染,互相推动。见宋金明流了眼泪,唐朝阳做悲做得更大些,“哥,哥呀,你这是怎么啦,你千万不能走呀,你赶快回来,咱们回去过年,咱不在这儿干了……”他痛哭失声,眼泪流得一塌糊涂。

听见哭声,窑上的其他工作人员,在窑洞里睡觉的窑工,还有小饭馆的一家人,都跑过来了。窑主让人快拿副担架来,放到担架上。他挥着手,让别的人都散开,该干什么干什么,这里没什么可看的。围观的人都没有散开,他们退后了一两步,又都站下了。

唐朝霞被子放置在但架上之后,唐朝阳还是嚷着赶快把他哥送医院抢救。一个围观的人说:“不行了,肯定没救了,头都砸瘪进去了,再抢救也是白搭。”

小饭馆的女老板看见唐朝霞睁着的眼睛,吓得惊叫一声,急忙掩口,说:“哎呀,吓死我了,还不赶快把他的眼皮给他合上。”

窑主猛吸了两口烟,蹲下身子,颇为内行似的给唐朝霞把脉,同时看了看唐朝霞的眼睛。把完脉,看完眼睛,窑主站起来了,说:“脉搏一点儿也没有了,瞳孔也放大了,看来人是不行了。”窑主着两个人把死者抬到澡塘后面那间小屋里去。

唐朝阳像是不同意窑主作出的结论,哭嚷着:“不,不,我哥昨天还好好的,我们还一块儿喝酒,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窑主说:“这要问你们自己,你们说自己技术多么高,结果怎么样?刚干几天就冒了顶,就给我捅了这么大的娄子。”

唐朝阳和宋金明都听见了,窑主把他们的说法接过去了,也说事故是冒顶造成的。这说明他们已经初步把自以为是的窑主蒙住了,窑主没有怀疑唐朝霞的死因,这使他们甚感欣慰和踏实。

宋金明把冒顶的说法又强调了一下,他说:“谁愿意让冒顶呢,谁也不愿意让冒顶。矿长对我们不错,我们正想好好干下去,谁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呢!”

澡塘后面的小屋是一间空屋,是专门停尸用的,类似医院的太平间,唐朝霞被子放在停尸间后,那些围观的人也跟过去了。窑主发脾气,说:“你们谁再不走,我就把谁关进小屋里去,让谁在这里守灵!”那些人这才退走了。

小屋有门无窗,屋前屋后都是雪,门是板皮钉成的,发黑的板皮上写着两个粉笔字:天堂。门口下面也积有一些雪。小屋够冷的,跟冰窑差不多,尸体在这里放几天不成问题。

窑主让一个上岁数的人把死者的眼晴处理一下,帮死者把眼皮合上,那人把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快速的搓,手掌搓热后,分别焐在死者的两只眼睛上暖,估计暖得差不多了,就用手掌往下抿死者的眼皮。那人媛了两次,抿了两次,都没能把死者的两只眼皮合上。

唐朝阳借机又哭:“我哥这是挂念家里的亲人,挂念俺爹俺娘,挂念俺嫂子,还有俺侄子侄女儿。我哥他死得太惨了,他这是死不瞑目啊!”他对宋金明说:“你快去找地方打个电报,叫俺爹来,俺嫂子来,俺侄子也来。天哪,我怎么跟家里人交代,我真该死啊!”

宋金明答应找地方去打电报,低着头出去了。他没看窑主,他知道窑主会跟在他后面出来的。果然他刚转过小屋的屋角,窑主就跟出来了,窑主问他准备去哪里打电报,宋金明说他也不知道。窑主说只有县城才能打电报,县城离这里四十多里呢!宋金明向窑主提了一个要求,矿上能不能派人骑摩托把他送到县城去。他看见一个大型的红摩托车天天停在窑主的办公室门口,窑主没有明确拒绝他的要求,只是说:“哎,咱们能不能商量一下。你看有必要让他们家来那么多的人吗?”窑主让宋金明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了。

宋金明心里很明白,他们和窑主关于赔偿金的谈判已正式拉开了序幕。谈判的每一个环节都关系到所得赔偿金的多寡,所以每一句话都要斟酌。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了一下,说:“我理解唐朝阳的心情,他主要是想让家里亲人看他哥最后一眼。”

窑主还没记清死者的名字叫什么,问:“唐朝阳的哥哥叫什么来着?”

“唐朝霞。”

“唐朝阳作为唐朝霞的亲弟弟,完全可以代表唐朝霞的亲属处理后事,你说呢?”

“这个事情你别问我,人命关天的事,我说什么都不算,你只能去问唐朝阳。”

说话唐朝阳满脸怒气地进来了,指责宋金明为什么还不快去打电报。

宋金明说:“我现在就去。路太远,我想让矿长派摩托车送送我。”

“坐什么摩托车,矿长的摩托车能是你随便坐的吗?你走着去,我看也走不大你的脚。你还讲不讲老乡的关系,死的不是你亲哥,是不是?”

窑主两手扶了扶唐朝阳的膀子,让唐朝阳坐。唐朝阳不坐。窑主说:“小唐,你不要太激动,听我说几句好不好,你的痛苦心情我能理解,这事搁在谁头上都是一样。事故出本矿,我也感到很痛心。可是,事情已经出了,咱们光悲痛也不是办法,总得想办法尽快处理一下才是。我想,你既然是唐朝霞的亲弟弟,完全可以代表你们家来处理这件事情。我不是反对派你们家其他成员来,你想想这大冷的天,这么远的路,又快该过年了,让你父亲,嫂子来合适吗?再累着冻着他们就不好了。”

唐朝阳当然不会让唐朝霞家里的人来,他连唐朝霞的家具体在哪乡哪村还说不清呢。但这个姿态要做足,在程序上不能违背人之常情。同时,他要拿召集家属前来的事吓唬窑主,给窑主施加压力。他早就把窑主的一些心思吃透了,窑上死了人,他们最怕张扬,最怕把事情闹大。你越是张扬,他们越是捂着盖着。你越是要把事情闹大,他越是害怕,急于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看窑主一个二个牛气哄哄的,你牵准他的牛鼻子,他就牛气不起来了,就得老老实实跟你走。更重要的是,他们这一闹腾,窑主一跟着他们的思路走,就顾不上深究事故本身的细节了。唐朝阳说:“我又没经过这么大的事,不让俺爹俺嫂子来怎么办呢!还有我侄子,他要是跟我要他爹,我这个当叔的怎么说!”唐朝阳又提出一个更厉害的方案,说:“不然的话,让我们村的支书来也行。”

窑主当即拒绝:“支书跟这事没关系,他来算怎么回事,我从来不认识什么支书不支书!”窑主懂,只要支书一来,就会带一帮子人来,就会说代表一级组织如何如何。不管组织大小,凡事一沾组织,事情就麻烦了。窑主对唐朝阳说:“这事你想过没有,你们那里来的人越多,花的路费越多,住宿费,招待费开销越大,这些费用最后都要从抚恤金里面扣除,这样七扣八扣,你们家得的抚恤金就少了。”

唐朝阳说:“我不管这费那费,我只管我哥的命。我哥的命一百万也买不来。我得对得起我哥!”

“你这么说,咱们不好谈了!”窑主把吸了一半的烟从嘴上揪下来,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脚碾碎,自己到门外站着去了。

唐朝阳没再坚持让宋金明去打电报,他又到停尸的小屋哭去了,他哭得声音很大,还把木门拍得山响,“哥,哥呀,我也不活了,我跟你走。下辈子,咱俩还做弟兄……”

窑主又回到屋里去了,让宋金明去征求一下唐朝阳的意思,看唐朝阳希望得到多少抚恤金。宋金明去了一会儿,回来对窑主说,唐朝阳希望得到六万。窑主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说:“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简直是开玩笑,干脆把我的矿全端给他算了。哎,你跟唐朝阳关系怎样?”

“我们是老乡,离得不太远,我们是一块出来的。唐朝阳这人挺老实的,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他哥更老实。他爹怕他哥在外边受人欺负,就让他哥俩一块儿出来,好互相有个照应。”

“我跟唐朝阳说一下,我可以给他出到两万,希望他能接受。我矿不大效益也不好,出两万已经尽到最大能力了。”

宋金明心里骂道:“去你妈的,两万块就想打发我们,没那么便宜!四万块差不多。”他答应跟唐朝阳说一下试试。宋金明到停尸屋去了一会儿,回来跟窑主说,唐朝阳退了一步,不要六万了,只要五万块,五万块一分也不能少了。窑主还是咬住两万块不涨价,说多一分也没有。事情谈不下去了,宋金明装作站在窑主的立场上,给窑主出了个主意,他说:“我看这事干脆让县上煤炭局和劳动局的人来处理算了,有上面来的人压着头,唐朝阳就不会多要了,人家说给多少,他都没脾气。这样你也省心不用跟了费口舌了。”

宋金明拿出了谈判的经验,轻轻几句话就打中了窑主的痛处,窑主点点头,没说什么。窑主万万不敢让上面的人知道这里死人了,上面的人要是一来,他就惨了,九月里,他矿上砸死了一个人,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让上面的人知道了,小车来了一辆又一辆,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又是调查,又是开会,又是罚款,又是发通报,可把他吓坏了。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扛着“大口径冲锋枪”乱扫一气,还把“手榴弹”捣在他嘴前,非要让他开口。在哪位来人面前,他都得装孙子。对哪一路神,他都是打点。那次事故处理下来,光现金就花了二十万,还不包括停产造成的损失,临了,县小煤窑整顿办公室的人留下警告性的话,他的矿安全方面如果再出现重大事故,就在封他的窑,炸他的井。警告犹在耳边,这次死人的事若再让上面的人知道,花钱更多不说,恐怕他的矿真得关张了,须知快该过年了,人人都在想办法敛钱,县上的有关人员正愁没地方下蛆,他们要是知道这个矿死了人,无不争先恐后来个大量繁殖才怪。所以窑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锁消息,他给矿上的亲信开了紧急会议,让他们分头把关,在死人的事作出处理之前,任何人不许出这个矿,任何人不得与外界的人发生联系。矿上的煤暂不销售,以免外面来拉煤的司机把死人的消息带出去,特别是对唐朝阳和宋金明,要好好“照顾”他们,让他们吃好喝好,一切免费供应。目的是争取尽快和唐朝阳达成协议,让唐朝阳早一天签字,把唐朝的哥哥的尸体早一天火化。

当晚,唐朝阳和宋金明不断看见有人影在窑洞外面游动,心里十分紧张,大睁着眼,不敢入睡。唐朝阳小声问宋金明:“他们不会对咱俩下毒手吧?”宋金明说:“敢,无法无天了!”宋金明这样说,是给唐朝阳壮胆,其实他自己也很恐惧。他们可以把别人当点子,一无仇二无冤地把无辜的人打死,窑主干吗不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们灭掉呢!他们打死点子是为了赚钱,窑主灭掉他们是为了保钱,都是为了钱,他们打死点子,说成是冒顶砸死的,窑主灭掉他们,也可以把他们送到窑底过一趟,也说成是冒顶砸死的。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可算是遭到报应了。宋金明起来重新检查了一下门,把门从里面插死,窑洞的门也是用板皮钉成的,中间裂着缝子。门脚下面的空子也很大,兔子样的老鼠可以随便钻来钻去。宋金明想找一件顺手的家伙,作为防身武器,瞅来瞅去,窑洞里只有一些垒地铺用的砖头。他抓起一块整砖放在手边,示意唐朝阳也拿了一块,他们把窑洞里的灯拉灭了,这样等于把他们置于暗处,处面倘有人向窑洞接近,他们透过门缝就可以发现。

果然有人来了,勾起指头敲门。唐朝阳和宋金明顿警觉起来,宋金明问:“谁?”

外面的人说:“姚矿长让我给你们送两条烟,请开门。”

他们没有开门,担心这个人是前哨,等这个人把门骗开,埋伏在门两边的人会一拥而进,把他们灭在黑暗里。宋金明答道:“我们已经睡下了,我们晚上不吸烟。”

送烟的人摸索着从门脚下面的空子里把烟塞进窑洞里去了。

宋金明爬过去把塞进来的东西摸了摸,的确是两条烟,不是炸药什么的。

停了一会儿,又过来两个黑影敲门。唐朝阳和宋金明同时抄起了砖头。

敲门的其中一人说话了,竟是女声,说:“两位大哥,姚矿长怕你们冷,让我俩给两位大哥送两床褥子来,褥子都是新的,两位大哥铺在身子底下保证软和。”

宋金明不知窑主搞的又是什么名堂,拒绝说:“替我们谢谢姚矿长的关心,我们不冷,不要褥子。”二人悄悄起来蹑足走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瞅,见门外抱褥子站着的果真是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是肥脸,在夜里仍可以看见她们的脸上的一层白。

另一个女人说话了,声音更温柔悦耳:“两位大哥,我们姐妹知道你们很苦闷,我们来陪你们说说话,给你们散散心,你们想做别的也可以。”

二人明白了,这是窑主对他们搞美人计来了,单从门缝里扑进来的阵阵香气,他们就知道了这两个女人是专门吃男人饭的。要是放他们进来,铺不铺褥子就不由得他们了,宋金明拉了唐朝阳一下,把唐朝阳拉得退回到地铺上,说:“你们少来这一套,我们什么都不需要!”

那个说话的温柔的女人开始发嗲,一再要求两位大哥开门,说:“外面好冷哟,两位大哥怎忍心让我们在外面挨冻呢!”宋金明扯过唐朝阳的耳朵,对他耳语了几句。唐朝阳突然哭道:“哥,你死得好惨啊!哥,你想进来就从门缝里进来吧,咱哥俩还睡一个屋-----”

这一招生效,那两个女人逃跑似的离开了窑洞门口。

夜长梦多,看来这个事情得赶快了结。宋金明和唐朝阳商定,明天把要求赔偿抚恤金的数目退到四万,这个数不能再退了。

第二天双方关于抚恤金的谈判有进展,唐朝阳忍痛退到了四万,窑主忍痛涨到了两万五。别看从数目上他们是一个进一个退,实际上他们是逐步接近。好比两个人谈恋爱,接近到一定程度,两个人就可以拥抱了。可他们接近到一步难得很,这也正如谈恋爱一样,每接近一步都充满试探和较量。到了四万和两万五的时候,唐朝阳和窑主都坚守自己的阵地,再次形成对峙局面。谈判进展不下去,唐朝阳就求救似的到停尸间去哭诉,例数哥死之后,爹娘谁来养老送终,侄子侄女谁来抚养,等等。功夫下在谈判外,不是谈判,这是唐朝阳的一贯策略。

第三天,窑主一上来就单独做宋金明的工作,对他俩进行分化瓦解,窑主把宋金明收成老弟,让“老弟”帮他做做唐朝阳的工作。今后他和宋金明就是朋友了。宋金明问他怎么做。窑主没有回答,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说:“这是一千,老弟拿着买烟抽。”

宋金明本来坐着,一看窑主给他钱,他害怕似的站起来了,说:“姚矿长,这可不行,这钱我万万不敢收,要是唐朝阳知道了,他会骂死我的。不是我替唐朝阳说话,你给他两万五抚恤金是少点。你多少再加点儿,我倒可以跟你说说。”

窑主把钱扔在桌子上说,:“我给他加点儿是可以,不过加多少跟你也没关系,他不会分给你的,是不是?”

窑主伸出三个手指头,说:“这可是天价了。”

宋金明的样子很为难说:“这个数离唐朝阳的要求的还差一万,我估计唐朝阳不会同意。窑主笑了笑,说:“要不怎么老弟帮我说说话呢,我看老弟是个聪明人,唐朝阳也愿意听你的话。”

窑主这样说,让宋金明吃惊不小,窑主怎么看出他是聪明人呢?怎么看出唐朝阳愿意听他的话呢?难道窑主看出了什么破绽不成,他说:“姚矿长的话我可不敢当,看来我应该离这个事远点。要不是唐朝阳非要拽着我等他两天,我前天就走了。”

窑主让宋金明坐下,窑主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把放在桌子的钱拿起来合在一块儿,说:“这是两千,算是我付给老弟的辛苦费,行了吧,我当然不会让唐朝阳知道,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放心就是了。”说着,扯过宋金明的衣服口袋,把钱塞进宋金明口袋里去了。

这次宋金明没有拒绝。他在肚子里很快的算了一个账,三万加二千,实际上是三万二。三万他和唐朝阳平均分,每人可得一万五。他多得两千,等于一万七,这样离预定的两万的目标相差不太远了。让他感到格外欣喜的是,这两千块钱是他的意外收获,而唐朝阳连个屁都闻不见。上次他们办掉的一个点子,满打满算一共才得了两万三千块,平均每人才一万多一点。这次赚的钱较上次是大大超额了。宋金明已认同了这个数,但他不能说,勉强答应帮窑主到唐朝阳那里做做工作。宋金明把唐朝阳的工作做通了,唐朝阳只附加了一个要求,火化前给他哥换一身新衣服,穿西装,打领带。窑主答应得很爽快,说:“这没问题。”窑主握了宋金明的手,握得很有力,仿佛他们两个结成了新的同盟,窑主说:“谢谢你呀,宋老弟。”宋金明说:“姚矿长,我们到这里没作出什么贡献,反而给矿上造成了损失,我们对不起你呀!”

窑主骑上他的大红摩托车到县里银行取现金,唐朝阳和宋金明在窑洞里如坐针毡,生怕再出什么变故。窑主是上午走的,直到下午太阳偏西时才回来。窑主像是喝了酒,脸上黑着,满身酒气。窑主对唐朝阳说:“上面为防止年前突击发钱,银行不让取那么多现金。这些钱是我跑了好几个地方跟朋友借来的。”他拿出两捆钱拍在桌子上,说:“这是两万。”又拿出一沓散开的钱,说:“这是八千,请你当面点清。”

唐朝阳把钱摸住,问窑主:“不是讲好的三万吗,怎么只给两万八?”

窑主顿时瞪了眼,说:“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考虑不考虑实际情况?就这些钱还是我借来的,不就是他妈的短两千块钱吗?怎么着,把我的两根手指头剁下来给你添上吧!”说着看了旁边的宋金明一眼。

宋金明一听就知道上了窑主的当了,窑主先拿两千块堵了他的嘴,然后又把两千块钱从总数里扣下来。这个狗日的窑主,真会算小账,宋金明没说话,他说不出什么。

唐朝阳从口袋里掏出一团脏污的手绢,展开,把钱包起来。火化唐朝霞的时候,唐朝阳和宋金明都跟着去了。他们就手把钱卷进被子里,把被子塞进蛇皮袋子里,带上自己的行李,打算从火葬厂出来,带上唐朝霞的骨灰盒,就直接回老家去了。唐朝霞的尸体火化之前,火葬厂的工作人员从唐朝霞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放着一张照片。隔着塑料袋看,照片上是四个人,后面是唐朝霞两口子,前面是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唐朝阳把照片收起来了。唐朝霞的衣服被子全部换下来了,说这双鞋他带走吧,做个留念。唐朝阳没有说什么。

唐朝阳把唐朝霞的骨灰盒放进提包里,他们二人在这个县城没有稍作停留,当即坐上长途汽车奔另一个县城去了,他们没有到县城下车,像是逃避人们的追捕一样,半路下车了。这里还是山区,他们背着行李向山里走去。在别人看来,他们跟一般打工者没什么两样,他们总是很辛苦,总是在奔波。走到一处报废的矿井旁边,他们看看前后无人,才在一个山洼子里停下了,他们各自坐在自己的行李卷儿上,唐朝阳对宋金明笑笑,宋金明对唐朝阳笑笑。他们笑得有些异样。唐朝阳说:“操他妈的,我们又胜利了。”宋金明也承认又胜利了,但他的样子像是有些泄气,找不起精神。唐朝阳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怎么,这几天精神紧张得很,猛一放松下来觉得特别累。”唐朝阳说:“这属于正常现象,等见了小姐,你的精神头马上就来了。”宋金明说:“但愿吧。”

唐朝阳把唐朝霞的骨灰盒从提包里拿出来了,说:“去你妈的,你的任务已经彻底完成了,不用再跟着我们了。”他一下子把骨灰盒扔进井口里去了。这个报废的矿井大概相当深,骨灰盒扔下去,半天才传上来一点落底的微响,这一下,这位真名叫元清平的人算是永远消失了,他的冤魂也许千年万年都无人知晓。唐朝阳把这张全家福的照片也掏出来了撕碎了。撕碎之前,宋金明接过去看了一眼,指着照片上的唐朝霞问:“这个人姓什么来着?”唐朝阳说:“管他呢!”唐朝阳夺过照片撒碎后,扬手往天上撒了一下。碎片飞得不高,很快就落地了,有两个碎片落在唐朝阳身上了,他有些犯忌似的赶紧把碎片择下来。还有一样东西没处理。唐朝阳对宋金明说:“拿出来吧。”

“什么?”

“你是真湖涂还是装糊涂?”

宋金明摇头。

“我看你小子是装糊涂。那双鞋呀!”

这狗娘养的,他一定也知道了唐朝霞的钱藏在鞋里。宋金明说:“操,一双鞋没什么稀罕,你想要就给你,是你哥的遗物嘛。”宋金明从提包里把鞋掏出一扔在唐朝阳脚前的地上。

唐朝阳说:“鞋本身是没什么稀罕,我主要想看看鞋里面有多少货。”他拿起一只鞋,伸手就把鞋舌头中间夹藏的一个小塑料袋抽出来了,对宋金明炫耀说:“看见没有,银子在这里面呢!”

宋金明嗤了一下鼻子。

唐朝明把钱掏出来了,数了数,才二百八十块钱,说:“操他奶奶的,才这么一点钱,连搞一次破鞋都不够。”他问宋金明:“你说,这小子怎么就这么一点钱。”宋金明说:“我哪儿知道!”

唐朝阳把钱平均分开,其中一叠递给宋金明。宋金明不要,说:“这是你哥的钱,你留着自己花吧。”

唐朝阳勃然变色道:“你他妈的少来这一套,我不会坏了规矩。”他把一百四十块钱扔进宋金明开着口子的提包里了。“我还纳闷呢,窑主讲好的给咱们三万块,数钱的时候少给两千,这是怎么回事?”

这次轮到宋金明恼了,他盯着唐朝阳骂道:“操你妈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你是什么意思?你不说清什么意思,老子跟你没完!”

唐朝阳赖着脸笑了,说:“你恼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我是骂窑主个狗日的说话不算话,拉个屎橛子又坐回去半截儿。”

“你还以为窑主是好东西呢,哪个窑主的心肠不是跟煤窑一样,一黑到底!”

坐了汽车坐火车,两天之后,他们来到了平原上的一座小城。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没有急于找新的点子。但他们也没有马上分头回家,着实在城里享乐了几天。他们没有买新的衣服,没有进舞厅,也很少大吃大喝。说他们享乐,主要是指他们喜欢嫖娼。住进小城的当天晚上,他俩就在一家宾馆包了一个双人间,宾馆大厅一角,有桑拿浴室,按摩室和美容发厅,不用问,里面肯定有娼妇。果然,他们进房间刚打开电视,刚在席梦思床上用屁股蹾了蹾,试了试弹性,就有电话打进来,问他们要不要小姐,宋金明在电话里问了行情,跟人家讲了价钱,就让两个小姐到房间里来了。宋金明把房间让给了唐朝阳,自己把另一个小姐领进卫生间里去了。他们二话没说,就分头摆开战场。唐朝阳完事了,给小姐付了钱,还不见宋金明出来,他到卫生间门口听了听,听见里面战事正酣,不免有些嫉妒,说:“操他妈的,他们怎么干那么长时间?”小姐说:“谁让你那么快呢?”唐朝阳一把将小姐揪起来,要求再干。小姐把小手一伸,说再干还要再付一份钱。唐朝阳与小姐拉扯之间,宋金明从卫生间出来了,唐朝阳只得放开小姐,对宋金明说:“你小子可以呀!”

宋金明显得颇为谦虚,说:“就那么回事,一般化。”

分头回家时,他俩约定,来年正月二十那天在某个小型火车站见面,到时再一块儿合作做生意。他们握了手,还按照流行的说法,互相道了“好人一生平安。”

宋金明又坐了一天多的长途汽车,七拐八拐才回到自己的家。他没告诉过唐朝阳自己家里的详细地址,也没有打听过唐朝阳家的具体地址,干他们这一行的,互相都存有戒心,干什么都不可全交底。其实,连宋金明的名字也是假的。回到村里,他才恢复使用了真名。他姓赵,真名叫赵上河。在村头,有人跟他打招呼:“上河回来了?”他答着“回来了,回来过年”,赶紧给人家掏烟。每碰见一位乡亲他都要给人家掏烟。不知为什么,他心情有些紧张,脸色发白,头上出了一层汗。有人吸着他给的烟,指出他脸色不太好,人也没吃胖。他说:“是吗?”头上的汗又加一层。有一妇女在一旁替他解释说:“那是的,上河在外面给人家挖煤,成天价不见太阳,捂也捂白了。”

赵上河心里抵触了一下,正要否认在外边给人家挖煤,女儿海燕跑着接他来了,海燕喊着“爹,爹,”把爹手里的提包接过去了。海燕刚上小学,个子还不高。提包提不起来,赵上河摸了摸女儿的头说:“海燕又长高了。”海燕回头对爹笑笑。她的豁牙还没长齐,笑得有点害羞。赵上河的儿子海成也迎上去接爹。儿子读初中,比女儿力气大些,他接过爹手中的蛇皮袋子装着的铺盖卷儿,很轻松地就提起来了,赵上河说:“海成,你小子还没喊我呢!”

儿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才说:“爹,你回来了?”

赵上河像完成一种仪式似的答道:“对,我回来了。有钱没钱,都要回家过年。你娘呢?”赵上河抬头一看,见妻子已站在院门口等他。妻子笑模笑样,两只眼睛放出光明来。妻子说:“两个孩子这几天一直念叨你,问你怎么还不回来。这不是回来了吗!”

一家来到堂屋里,赵上河打开提包,拿出两个塑料袋,给儿子和女儿分发过年的礼物,他给儿子买了一件黑灰色西装上衣,给女儿买了一件红色的西装上衣。妻子对两个孩子说:“快穿上让你爹看看!”儿子和女儿分别把西装穿上,在爹面前展示。赵上河不禁笑了,他把衣服买大了,儿子女儿穿上都有些框里框荡,像摇铃一样。特别是女儿的红西装,衣襟下摆长得几乎遮了膝盖,袖子也长得像戏装上的水袖一样。可赵上河的妻子说:“我看不赖。你们还长呢,一长个儿穿着就合适了。”

赵上河对妻子说:“我还给你买了个小礼物呢。”说着把手伸到提包底部,摸出一个心形的小红盒来,把盒打开,里面的一道红绒布缝里夹着一对小小的金耳环。女儿先看见了,惊喜地说:“耳环,耳环!”妻子想把耳环取出一只看看,又不知如何下手,说:“你买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我哪只耳朵趁戴这么好的东西?”女儿问:“耳环是金的吗?”赵上河说:“当然是金的,真不溜溜的真金,一点都不带假的。”他又对妻子说:“你在家里够辛苦了,家里活儿地里活儿都是你干,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我想你还从来没戴过金东西呢,就给你买了这对耳环。不算贵,才三百多块钱。”妻子说:“我怕戴不出去,我怕人家说我烧包。”赵上河说:“那怕什么,人家城里的女人金戒指一戴好几个,连脚脖子上都戴着金链子,咱戴对金耳环实在是小意思。”他把一只耳环取出来了,递给妻子,让妻子戴上试试。妻子侧过脸,摸过耳朵,耳环竟穿不进去。她说:“坏了,这还是我当闺女时打的耳朵眼,可能长住了。”他把耳环又放回盒子里去了,说:“耳环我放着,等我闺女长大出门子时,给我闺女做嫁妆。”

门外走进来一位面目黑瘦的中年妇女,按岁数儿,赵上河应该把中年妇女叫嫂子。嫂子跟赵上河说了几句话,就提到自己的丈夫赵铁军,问:“你在外边看见过铁军吗?”

赵上河摇头说没见过,眼看半年多了,不见人,不见信儿,也不往家里寄一分钱,不知道他死到哪儿去了。

赵上河对死的说法是敏感的,遂把眉毛皱了一下,觉得嫂子这样说话很不吉利指出来,只说:“可能过几天就回来了。”

“有人说他发了财,在外面养了小老婆,不要家了,也不要孩子了,准备和小老婆另过。”

“这是瞎说,养小老婆没那么容易。”

“我也不相信呢,就赵铁军那样的,三锥子扎不出一个屁来,哪有女人会看上他。你看你多好,多知道顾家,早早地就回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的。你铁军哥就是窝囊,窝囊人走到哪儿都是窝囊。”

赵上河的妻子跟嫂子说笑话:“铁军哥才不窝囊呢,你们家的大瓦房不是铁军哥挣钱盖的!铁军哥才几天没回来,看把你想得那样子。”

嫂子笑了,说:“我才不想他呢。”

晚上,赵上河还没打开自己带回脏污的行李卷,没有急于把挣回的钱给妻子看,先跟妻子睡了一觉。他每次回家,妻子从来不问他挣多少钱。当他拿出成捆的钱时,妻子高兴之余,总是有些害怕。这次为了不影响妻子的情绪,他没提钱的事,就钻进了妻子为他张开的被窝。妻子的情绪很好,身子贴他贴得很热烈,问他:“你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睡过吗?”

他说:“睡过呀。”

“真的?”

“当然真的了,一天睡一个,九九八十一天不重样。”

“我不信。”

“不信你摸摸,家伙都磨秃了。”

妻子一摸,他就乐了,说:“放心吧,好东西都给你攒着呢,一点儿都舍不得浪费,来,现在就给你。”

完事后,赵上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妻子问他怎么了,他说:“哪儿好也不如自己家好,谁好也比不上自己的老婆好,回到家往老婆身边一睡,心里才算踏实了。”

妻子说:“那,这次回来,就别走了。”

“不走就不走,咱俩天天干。”

“能得你不轻。”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相信。行了吧?”

“哎,咱放的钱你看过没有?会不会进潮气?”

“不会吧,包着两层塑料袋呢。”

“还是应该看看。”

赵上河穿件棉袄,光着下身就下床了。他检查了一下屋门是否上死,就动手拉一个荆条编的粮囤,粮囤里还有半囤小麦,他拉了两下没拉动。妻子下来帮他拉。妻子也未及穿裤衩,只披了一件棉袄,粮食囤移开了,赵上河用铁铲子撬起两块整砖,抽出一块木板,把一个盛化肥用的黑塑料袋提溜出来,解开塑料袋口扎着的绳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瓦罐。小瓦罐里还有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这个袋子里放的才是钱。钱一共是两捆,一捆一万,赵上河把钱摸了摸,翻转着看看,还用大拇指把钱抿弯,让钱页子自动弹回,听了听钱页子快速叠加发出的声响,才放心了。赵上河说:“他有一天做梦,梦见瓦罐里进了水,钱沤成了半罐子糨糊,再一看还生了蛆,把他气得不行。妻子说:“你挂念你的钱,做梦就胡连八扯。”

赵上河说:“这些钱都是我一个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儿挣来的,我当然挂念。我敢说,我干活儿流下的汗一百罐子都装不完。”他这才把铺盖卷儿从蛇皮袋子里掏出来,一边在床上打开铺盖卷儿,一边说:“我这次又带回一点钱,跟上两次带回来的差不多。”他把钱拿出来了,一捆子还零半捆子,都是大票子。

妻子一见“呀”了一下,问:“怎么又挣这么多钱?”

赵上河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话,说:“我们这次干的是包工活儿,我一天上两个班,挣这点钱不算多。有人比我挣的还多呢。”他把新拿回的钱放进塑料袋,一切照原样放好,让妻子帮他把粮食囤拉回原位,才又上床睡了。不知为什么,他身上有些哆嗦,说:“冷,冷……”妻子不哆嗦,妻子搂紧了他,说:“快,我给你暖暖。”

暖了一会儿,妻子说:“听人家说,现在出去打工挣点钱特别难,你怎么能挣这么多钱?”

赵上河推了妻子一下,把妻子推开了,说:“去你妈的,你嫌我挣钱多了?”

“不是嫌你挣钱多,我是怕……”

“怕什么,你怀疑我?”

“怀疑也说不上,我是说,不管钱多钱少,咱一定得走正道。”

“我怎么不走正道了?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干活儿,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赌博,四不搞女人,一块钱都舍不得多花,我容易吗!”

赵上河大概触到了心底深藏的恐惧和隐痛,竟哭了,“我累死累活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连老婆都不相信我,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妻子见丈夫哭了,顿时慌了手脚,说:“海成他爹,你怎么了!都怨我,我不会说话,惹你伤了心,你想打我就打我吧!”

“我打你干什么!我不是人,我是坏蛋,我不走正道,让雷劈我,龙抓我,行了吧!”他拒绝妻子搂他,拒绝妻子拉他的手,双手捂脸,只是哭。

妻子把半个身子从被窝里斜出来,用手掌给丈夫擦眼泪,说:“海成他爹,别哭了好不好,别让孩子听见了吓着孩子。我相信你,相信你,你说啥就是啥,还不行吗!一家子都指望你,你出门在外,我也是担惊受怕呀!”妻子也哭了。

两口子哭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搂在一起。在黑暗里,他大睁着眼,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做点子的生意到此为止,不能再干了。

第二天,赵上河备了一条烟两瓶酒,去看望村里的支书,支书没讲客气就把烟和酒收下下了。支书是位岁数比较大的人,相信村里的人走再远也出不了他的手心,他问赵上河:“这次出去还可以吧?”

赵上河说:“马马虎虎,挣几个过年的小钱儿。”

“别人都没挣着什么钱,你还行,看来你的技术是高些。”

赵上河知道,支书所说的技术是指他的挖煤技术,他点头承认了。

支书问:“现在外头形势怎么样?听说打闷棍的特别多。”

赵上河心头惊了一下,说:“听说过,没碰见过。”

“那是的,要是让你碰上,你就完了。赵铁军,外出半年多了,连个信儿都没有,我估计够呛,说不定让人家打了闷棍了。”

“这个不好说。”

“出外三分险,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你们都得小心点儿。”

赵上河表示记住了。

过大年,起五更,赵上河在给老天爷烧香烧纸时,在屋当间的硬地上跪得时间长些。他把头磕了又磕,嘴里嘟嘟囔囔,谁也听不清他祷告的是什么。在妻子的示意下,儿子上前去拉他,说:“爹起来吧。”他的眼泪呼的就下来了,说:“我请老天爷保佑咱们全家平安。”

年初二,那位嫂子又到赵上河家里来了,说:“赵铁军还没回来,我看赵铁军这个人是不在了。”嫂子说了不到三句话,就哭起来了。

赵上河说:“嫂子你不能说这样的话,不能光往坏处想,大过年的,说这样的话多不好,这样吧,我要是再出去的话,帮你打听打听。要是打听到了,让他马上回来。”赵上河断定,赵铁军十有八九被人当点子办了,永远回不来了。因为做这路生意的不光是他和唐朝阳两个人,肯定还有别的人靠做点子发财致富。他和唐朝阳在一处私家小煤窑干活儿。意外地碰上一位老乡和另外两个人到这家小煤窑找活儿干。他和老乡在小饭馆喝酒,劝老乡不要到这家小煤窑干,累死累活,还挣不到钱。他说窑主坏得很,老是拖着不给工人发工资,他在这里干了快三个月了,一次钱也没拿到,弄得进退两难。老乡大口喝酒,显得非常有把握。老乡说,一物降一物,他有办法把窑主的钱掏出来,窑主就是把钱串在肋巴骨上,到时候狗日的也得乖乖地把钱取下来。他向老乡请教,问老乡有什么高招,连连向老乡敬酒,老乡要他不要问,只睁大两眼跟着看就行了,多一句嘴别怪老乡不客气,一天晚间在窑下干活儿时,老乡用镐头把跟他同来的其中一个人打死了,还搬起石头把死者的头砸烂,然后哭着喊着,把打死的人叫成叔叔,说冒顶砸死了人,向窑主诈取抚恤金。跟老乡说的一样,窑主捂着盖着,悄悄地跟老乡进行私了,赔给老乡两万两千块钱。目睹这一特殊生产方式的赵上河和唐朝阳,什么力也没掏,老乡却给他们每人分了一千块钱,这件事对赵上河震动极大,可以说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他懂得了为什么有的人穷,有的人富,原来富起来的人是这么干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蚂虾吃泥巴。这一套话他以前也听说过,只是理解得不太深。通过这件事,他才知道了,自己不过是一只蚂虾,只能吃一吃泥巴。如果说连泥巴也不吃,就只能自已变泥巴了。老乡问他怎么样,敢不敢跟老乡一块干,他的脸灰着,说不敢。他是怕老乡找个地方把他也干掉。后来他和唐朝阳形成一对组合,也学着打起了游击。唐朝阳使用的也是化名,他的真名叫李西民,他们把自己称为地下工作者,每干掉一个点子,每转移到一个新的地方,他们就换一个新的名字。赵上河手上已经有三条人命了。这一点他家埋在地下罐子里那些钱可以作证,那是用三颗破碎的人头换来的,但赵上河可以保证,他打死的没有一个老乡,没有一个熟人。像赵铁军那样的,就是碰在他眼下,他也不会做赵铁军的活儿,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

嫂子临离开他家时,试着向赵上河提了一个要求:“大兄弟,过罢十五,我想让金年跟你一块走,一边找点活儿干,一边打听他爹的下落。”

“你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金年不是正上学吗,一定让孩子好好上学,上学才是正路。金年上几年级了?”

“高中一年级。”

“一定要支持孩子把学上下来,鼓励孩子考大学。”

“不是怕大兄弟笑话,不行了,上不起了,这一开学又得三四百块,我上哪儿给他弄去。满心指望他挣点钱回来,钱没挣回来,人也不见影儿了。”

赵上河对妻子说:“把咱家的钱先借给嫂子四百块,孩子上学要紧。”

嫂子说:“不不不,我不是来给你们借钱的。”

赵上河面带不悦,说:“嫂子,这你就太外气了。谁家还不遇上一点难事,我们总不能眼看着孩子上不起学不管吧。再说钱是借给你们的,等铁军哥拿回钱来,再还给我们不就结了。”

嫂子说:“你们两口子都是好人哪,我让金年过来给你们磕头。”这才把钱接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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