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普利》 悬疑迷局中的人性深渊

影子,各种影子。投影、背影、倒影、阴影、暗影、剪影……如果说,有什么元素成就了《雷普利》,那么最重要的或许就是影子。对影子的运用,让这个写于数十年前的故事瞬间变得迥然不同。谁能想到呢,在2024年竟然还能看到一部黑白剧集,不是偶尔穿插的、当作点缀的黑白片段,而是整整八集全部都是决绝的黑白。只从这形式上来讲,《雷普利》以一种大踏步后退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极其冒险又刺激的跃进,它以保守的面貌成为了先锋,以极简的色调打造出繁复,像禁欲系背后掩藏着的更魅惑的狂放,欲盖弥彰。

开场,一个男人将一具尸体从一节节大理石楼梯上拖拽而下,从他们的庞大身影映射在墙上的时候,你就知道,一个古典的犯罪故事开始了。它那么希区柯克,那么拒绝当下,那么迷恋旧日细节,换句话说,它那么经典,那么永恒。“光永远是画的灵魂。”这句话不止一次出现在这部剧中,主角雷普利站在教堂和博物馆中凝视着卡拉瓦乔的作品,身后沉默的男人突然开口说出这句话,像一句谶语,像一道寓言,从故事内部刺向外部,留下一个谜面。当故事在无数影子的交叠之中次第展开,这句话显露出别样意义,它既指向画作本身的技法,也指向这部剧的技法,更隐秘地指向故事之中人性的光亮与灰度。

《雷普利》是个收束的、冷酷的、哑光质感的奇观。这部剧集或许会让剧迷们想到近处的《白莲花度假村》以及稍远几年的《新教宗》和《年轻的教宗》,不只是因为这些故事的背景同样设置在意大利,更因为某种对作者性的共同在意。如果说另外三部剧是用无尽的炫目色彩营造出一种内心世界的荒芜倒影,那么《雷普利》则恰恰相反,只用黑白和光暗对比就塑造出了一朵实际上多彩到绚烂的恶之花。

为什么一部黑白剧集会与色彩有关?那是因为导演聪明地使用了一种反向萃取的方法。意大利浓稠的色调是众所周知的,导演斯蒂文·泽里安用黑白色调将其全部遮蔽,反而激发了观众对那些色彩的重构与想象,把被动的观看演变成一次主动的参与,面对黑白画面,自己在脑中将艳丽填满,这过程远比直接看见色彩更令人悸动。这是一种诡异的观感,诡异得如同这故事本身。

《雷普利》改编自著名小说《天才雷普利》,这个故事也曾被拍成电影,由马特·达蒙主演,对于喜欢这一类型作品的读者而言,它是这个圈子里的名著。就是在这样过于熟悉的前提下,剧集《雷普利》依靠对形式的重视,竟然将一个类型故事变成了作者电影。

它是一个关于骗子的故事,美国年轻人雷普利以仿造各种假文书骗取陌生人的钱财为生,处在困顿边缘。一次意外的机会改变了他的命运,一位富商找上他,希望他能帮自己劝说远在意大利不务正业的儿子迪奇回到家中。在意大利,雷普利开始了自己的蜕变,从一个不知所措的外国游客一点点变得左右逢源,是迪奇的财富刺激了他,他将诈骗的能力重新激活,成为迪奇的密友,进而取而代之。

《雷普利》 悬疑迷局中的人性深渊

在这个故事中,寄生者吞噬了宿主。它呈现出一种缓慢的、不疾不徐的邪恶,命案的最后一击当然都充满血腥,也突然而起,但更重要的是之前的整个过程,那过程幽暗、粘稠,雷普利像某种可以释放麻痹毒素的深海动物,不动声色地将对方俘获,在某个不确定的时刻才完成杀戮。

这个故事的外壳是社会性的、关于法律的,与诈骗和欺瞒相关,但它的内核早已随着故事的展开而变成了精神性的,关于身份的构建、认同、篡改,关于对自我认知的错位、重置和可能性,关于命运的流变、诡谲与不可知。是这些微妙的、灰色的、难以言传的东西让这个故事变得高级,从一个简单的诈骗故事的肉身里飞升而出,奔赴那个带有终极拷问的终点。

剧中设置了很多雷普利独白的场景,有时是为了篡夺他人身份的排练,有时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警察的预演。这些无实物表演成为了故事中最诡异的几幕,演员安德鲁·斯科特演出了一种绝对的扭曲和邪祟,时而像个派对上的优雅藏家,时而像个肉铺里的野蛮屠夫。

雷普利靠近人、观察人、戏弄人、操纵人、杀掉人,他是个反社会的人,但如此轻易、轻松地融入社会,他的谋生方式是周旋,是耍弄,是在人性与人心的缝隙之间钻营和躲闪,道德因素在他的生命里是不存在的。他有一种因为蒙昧而有的蛮力,也有一种因为理性而生的缜密,他是理性与荒蛮交媾后生产出的怪物。一个理性的疯子,一个疯癫的智者。

意大利不只是一个地点,也是一种时间,它用无数雕塑、绘画以及公共建筑,将古老的时间封存至今,人类在其中新陈更替,但背景亘古不变。镜头掠过宁静的海面、巨大的穹顶和无尽的廊柱,一帧一帧一格一格,刻意充满阻滞,但图景彼此连缀,最终却如此流畅。那么多空镜,那么多凝视,那些恢弘的众神雕塑皱起的眉头像万年的惊诧和厌倦,凝视人间的荒诞、苦难与悲欢,看罪恶和愚蠢无尽重复押韵,肆无忌惮。对于一部剧集来说,这铺张的镜头真奢侈啊。

《雷普利》的故事发生在一个没有摄像头、没有DNA、没有人脸识别的世界,侦探需要走出家门探寻走访,不停的位移让这一类悬疑故事充满独特的动感,那些无尽的楼梯和台阶,成为了一种隐喻,那部随时会坏掉的电梯成为另一种隐喻。人在楼梯上攀爬,尸体从楼梯上拖拽,电梯总在急需时坏掉,这其中都充满况味,而最终你会发现,这故事中几乎每个细节都充满况味。

让我们回到影子吧,《雷普利》以影子开场,也以影子终结。当雷普利不得不以自己原本的身份面对警探的时候,他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在那幢宫殿般的房子里,他拉下窗帘,戴上假发和胡须,将自己藏进阴影里,完成了一次匪夷所思的终极欺诈。错位、遮挡与隐藏始终是这个故事的核心,说到底这一切都跟光与暗有关。

故事中不止一次地提到了卡拉瓦乔。卡拉瓦乔生活于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的意大利,他习惯随身携带匕首和剑,有命案在身,癫狂诡秘,一生如谜。他的画中充满光线和阴影构建出的神迹。他为这个故事点睛,成为了一个遥远的、在历史深处的“雷普利”的倒影。

意大利本身就如同巨大的歌剧院,《雷普利》也被演绎成一场宏大的歌剧,充满乖张与惊惧、杀戮和鲜血,大幕开启,大幕垂落,让观众无尽唏嘘。这故事里有黄雀在后,也有金蝉脱壳,最终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除了死者还有谁洞悉真相?有那些岿然不动的雕塑,还有那只房东太太的猫,它们看见一切,但就像故事中所言:神明看见一切但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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