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第一天,男朋友就把白月光带回了家。
他们在我买的沙发上旁若无人地接吻,吃着我亲手包的芹菜馅饺子,用着我送给他的游戏机。
有一天,白月光好奇地问:「安安呢?」
男朋友语气平静,「前几天跟我吵了一架,跟公司申请出差了。」
哦,他还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1
江照生日那天,我在赶回去的路上出了车祸,当场死亡。
我的灵魂飘在上空,想去见江照最后一面。
刚好看见江照把他的白月光陈悠带回了我们的家。
昏暗灯光下,陈悠白净的脸上泛着潮红,像是醉得不轻,没骨头似的悬在江照身上。
「阿照,阿照……」
江照稳稳扶住她的腰,帮她拂开凌乱的发丝,耐心地一声声应着。
一向冷淡的江照,唯独面对她才会有这样的温柔。
看到这一幕,即使早有准备,我的心还是被刺痛了一下。
自从知道陈悠离婚的消息,江照就表现得心不在焉,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对我越来越冷淡。
我查到消息,陈悠前夫的公司破产,携款潜逃。
陈悠离婚后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追债的人天天来堵她,吓得她好几次差点流产。
这些天,江照都在医院陪着她。
我跟江照吵架,也是因为他想把陈悠带回家照顾。
「陈悠的父母曾经资助过我,我不可能不帮她。」
我眼角发红,「只是因为这个?」
江照沉默片刻,忽然掐灭了烟,「我说过会娶你。」
「苏安,你到底在不安什么?」
我到底在不安什么?
其实江照心里清楚,但他却假装不知道。
那晚我突然情绪失控,第一次跟他提出了分手。
江照脸色更沉了。
他一言不发地把我抱进浴室,打开淋浴头,「你知道刚才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颤抖地环住身体,高大的影子已经欺上来,他一把扯掉衬衫的扣子,几乎是惩罚性地咬住我的唇。
「苏安,永远不要跟我提分手。」
冷水兜头淋下,滚烫炙热的气息滚过脖颈,眼前的面容模糊不清。
「陈悠只是暂住一段时间,等警察找到她前夫,我就把她送回去。」
他贴着我的耳垂呢喃,「我和她真的不可能了。」
我在挣扎中喘着粗气,闭着眼睛威胁,
「要想让我同意,除非我死。」
然后,我真的死了。
江照也真的把陈悠带了回来。
2
我看着江照把醉醺醺的陈悠放在沙发上,用热毛巾帮她擦脸。
「……你怀孕了,不该喝那么多酒。」
他沉声,语气却很温和,像极了当年训斥她不好好听课的模样。
陈悠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嘴里嘟嘟囔囔,喊着头痛。
江照哑然失笑,把她扶起来,修长的手指放在她额头,指腹微微用力,从额头一直按压到耳后,太阳穴。
很温馨的场景,让我心脏一紧,像是停滞了几秒,又噼里啪啦地苏醒。
有一瞬的恍惚。
那时刚大学毕业,江照的外婆去世,而陈悠的父母因为江照的家境,不同意两人在一起,强迫陈悠相亲嫁了人。
晦暗无光的那半年,是我陪着江照一点一点熬过来的。
半年后,他答应了我的告白。
后来,他决定创业,经常出去应酬喝酒。
我也是这样帮他擦脸,给他煮醒酒汤,整夜整夜地照顾他。
第二天我两眼乌青,疲态尽显,江照定定看了我好久,叹息一声,让我躺在他的腿上,帮我按摩。
我有些受宠若惊,又被那不轻不重的力道揉按得很舒服,竟耍起了小性子,
「江照,你以后不准给别人按,好不好?」
说完我就后悔了。
正要开口补救,就听见头顶的江照低低笑了一下:「好。」
他当时说的是,好。
可是。
也是,陈悠怎么能算是别人。
我只是突然地成为江照的例外,而她从始至终都是他的偏爱。
3
我忽然觉得,自己该离开这里。
连看着江照给陈悠按摩都做不到,万一他们哪天旧情复燃,拥抱呢?接吻呢?
甚至……
一想到这里,瞬间一股痛意涌上胸腔,背上像蹿上了一排蚂蚁,我顿时坐立难安,拼命往门口跑。
但刚一碰门,一股撕裂的疼痛突兀地传来,甚至比当时出了车祸,从悬崖上掉下来摔得粉碎还要疼。
我来不及尖叫,身子就被拽了回去。
几次尝试之后,我脸色死白,全身都被冷汗打湿,也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我不能离开这间屋子。
或者说,我不能离开江照。
顿时,失去了所有力气。
我木然地继续看着那两人。
江照已经帮陈悠按摩完,正要离开,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陈悠睁开了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
「阿照,你还喜欢我吗?」陈悠问得直接。
江照盯着她的眼睛,「我恨你。」
陈悠脸色一白。
他的掌心覆上她的侧脸,指腹一寸寸碾过,叹息一般,
「但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我讽刺地勾了勾唇。
陈悠眼角眉梢漾开了笑意,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眸光闪了闪,
「那苏安呢?她陪了你五年,你对她是什么感情?」
江照一愣,动了动唇,却没说话。
气氛忽然安静了下来。
陈悠脸色微变,审视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下一秒,她微微仰起脖子,吻住了他的唇角。
江照身体明显一僵,但也只是一瞬,他反客为主,大掌捞过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大腿上,手指扣住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瞬间一股恶心涌上脑门,我捂住嘴唇,怕下一秒蠕动的胃就能顶到胸腔。
「阿照,他已经丢下我了,你别丢下我。我不想一个人。」陈悠细细地喘着气,贴着他的唇祈求。
「我知道你对她只有感激和愧疚,你真正喜欢的人是我……」
陈悠的吻落在他的锁骨,稍稍停顿了下,伸手去解他衬衫的纽扣——
江照猛地按住了她的手。
「不行。」
他声音冷沉,眸色也是极冷。
寒气从他身上冒出来,逐渐扩散,让我这个没有温度感知能力的灵魂都冷得打了个寒颤。
陈悠呆呆地看着他,像是没想过自己会被拒绝,「你是因为苏安才——」
我也呆呆地看着他,不受控的心跳声杂乱无章。
江照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眼睛,看不出情绪,「悠悠,我现在有女朋友。」
「这样做对你不好。」
陈悠懂了,唇角微微上扬,「我等你。」
我也懂了,讽刺地笑笑。
江照的意思是,在我们还没分手之前,他和陈悠不会有实质的越轨行为。
这无关他的人品,也不是对正牌女友的我有多尊重,他只是,不想让陈悠背负任何污点和道德谴责。
他是那么地珍惜,爱护她啊。
笑着笑着,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4
哄陈悠睡下后,江照一个人在阳台抽烟。
长身玉立,身体几乎跟夜色要融为一体,只有指尖的猩红泛着亮光。
他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指腹反复摩挲烟身,这代表他此刻很烦躁。
我被迫飘在离他两米不到的距离,冷冷地看他。
都和心爱的女人互相表明心意了,我不知道他还在烦躁什么。
哦,我们还没分手呢。
大概是因为刚才的事情,欲求不满吧。
我想。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
江照几乎是立刻打开了手机,那双格外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屏幕。
下一秒,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我顿时有些心痒,飘到他身后明目张胆地窥屏。
这一看我就愣住了——
江照打开的,是和我的微信聊天界面。
自从那次大吵一架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最后的聊天记录,是我给他发的一句话:「小照同志的生日七天后要到喽,想要什么礼物啊?」
他那天或许是工作太忙,又或许在医院照顾陈悠,没回。
现在,江照手指无意识上下滑动,刷新微信,仿佛这样做对面就会发来消息似的。
我有些不知道作何反应。
晃神间,江照已经发了一条微信过去。
江照:「十一点半了。」
只一瞬我就明白了他的提醒。
晚上十一点半了,他的生日快过去了。
我这个五年没有缺席过他的生日,次次都会给他煮长寿面,做芹菜水饺的女朋友,今年还没跟他说一声,生日快乐。
可是,不会再说了。
以后、永远都不会再说了。
因为我已经死了。
5
江照在阳台足足站了半个小时,裹挟着一身寒气回到客厅的时候,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他盯着手机屏幕最后看了两秒,烦躁地把它丢在了沙发上。
长腿迈开,从冰箱里拿了一袋我上次包了没吃完,特意冻着的芹菜水饺。
他面无表情地把水饺解冻,煮好后,坐在餐桌上,低着头一口一口认真吃着。
灰白的烟雾漫上眉骨,显得更加清冷,也更遥远。
看着他安静吃水饺的模样,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江照,大概有些在乎我。
我惊讶,又恍然。
其实,严格意义上,今天不算是江照的生日。
江照真正的生日,在一个星期之前。
但五年前的那天,江照的外婆去世了,陈悠也离开了他,江照就不想再过生日了。
是我提议把他的生日改到一星期后,也是我每次剃头挑子一头热,张罗着要帮他过生日。
我是个孤儿,在福利院的时候,生日那天是我一年之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只是想,让他也快乐一点。
第一次帮他过生日,我背地里花了好几个月去学了他喜欢玩的游戏,本打算通宵陪他通关,结果熬到两点我就枕着他的大腿睡着了。
醒来一睁眼,头顶上方的江照抱着胳膊,清冷眉眼勾了勾,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通宵?」
第二次,我做了一大桌菜,切伤了好几根手指头,结果只有长寿面和芹菜水饺能吃。
江照倒是都吃完了,但平时寡言的他,竟夸了水饺好几句。
我向来喜欢顺着杆子往上爬,挺直了胸膛,
「你心脏不好,吃芹菜馅的可以降低血压和心率,所以不管是外形还是烹饪的味道,我都学得可认真了。」
当时江照看了我很久,「苏安,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笑,「因为我喜欢你啊!我真的很喜欢你。」
不等我继续表白,江照就捧着我的下颌俯身吻了过来。
江照总是习惯把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这么外放炙热的情绪。
然后就滚到了床上。
那晚我们都很青涩,互相探索着彼此。
但后来,他像是无师自通了一样,掐着我的腰,漆黑深邃的瞳孔映出我沾满了泪痕的脸。
一直到后半夜,沉默又凶狠。
但事实证明死皮赖脸也挺有用的,第三、四次帮他过生日的时候,江照都默认了。
想来,这五年的倾心相待和朝夕相处,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一点痕迹。
6
「叮当」一声响,拉回了我游离的思绪。
江照似乎也在发怔,连勺子掉在地上都没发觉。
我下意识俯身去捡,没有实体的手直接穿过勺子,我愣了一下。
然后勺子就被另一只手捡了起来。
「你在吃什么?」陈悠轻柔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我摊开手掌,看看这双越来越模糊,快无法凝结成形的手,又看看陈悠那双修长白净的手。
忽然有些自卑。
明明,我没死之前,手也是很漂亮的。
现在我已经能做一桌好菜,打游戏能毫不费力地通关,可是,现在连碰都碰不到了。
「这是什么口味的饺子,闻着好奇怪。」陈悠又拿了一个勺子过来,慢悠悠搅拌着江照碗里的饺子。
江照眉头微蹙,但还是回答道,「芹菜。」
陈悠不怎么在意地点头,仰起脸看江照,「安安为什么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江照微微一愣。
陈悠笑得坦荡,「刚才你的手机放在沙发上,我看了一下你们的聊天记录。」
随后又补一句,「没想到你的锁屏密码一直没变,0802,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江照低着头,我看不出他眼里的情绪。
心还是微微痛了一下。
从前我撒娇让江照把锁屏密码换成我们在一起那天的日子,他一直不肯。
原来,是因为她。
「快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苏安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冷冷盯着陈悠。
之前江照答应过我,这是独属于我和他之间秘密,他不会告诉任何——
「五年前的那天,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她就说把我的生日延后一星期,变着法子地给我过生日。」
那道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清冷。
我用力咬着舌尖,一股腥甜悄然涌了上来,横冲直撞着蔓延在四处。
忽然有些想笑,笑自己。
陈悠沉默了片刻,「她对你倒是真的好。」
「这个水饺也是她做的?专门给你过生日的?」
「嗯。」
「你哄我先睡,就为了吃这个?遵守和她的约定?」
江照没回答。
气氛陷入了沉寂。
陈悠飞快地舀了一只饺子,突然开口,「我要吃。」
「不行!」我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
没有人听得见。
我伸手去抢她的勺子。
碰不到。
江照眸光微沉,攥住她的手腕,低声警告,「陈悠。」
陈悠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重复,「我要吃。」
「阿照,以后你的每个生日,我都会陪你一起过。」
她在逼他做出选择。
江照下颌线紧绷,漆黑的瞳孔闪过一丝挣扎,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松开了陈悠的手。
陈悠如愿吃到了饺子。
我呆呆地看着,泪水不断地从眼角溢出。
像是一把又一把的刀将心脏割开,割得血肉翻滚,鲜血淋漓。
这不仅仅是饺子。
这不仅仅是饺子。
这几天,我飘浮在墙角,漠然地看着他们,心里好像失去了一切情绪。
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经过那天的事,江照对陈悠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除了一起打游戏,他和陈悠没有其他什么亲密举动,甚至有意地避开陈悠的碰触。
有一天,陈悠突然问道,「一直忘了问,苏安呢?」
江照顿了顿,语气平静,「前几天跟我吵了一架,跟公司申请出差了。」
陈悠笑了,「这么多天不联系,说不定人家早就想跟你分手了。」
江照眼神晦暗,十分笃定:「不可能。」
说着,他下意识拿出手机,看着我和他的聊天界面,眉间少有的出现了一丝不安和焦躁。
哦,他还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我忽然开始好奇,他知道后的反应了。
7
第二天,江照收到了我寄给他的戒指。
——他送给我的求婚戒指。
一个月前,我和江照去餐厅吃饭。
吃到一半,坐在对面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毫无征兆地掏出戒指,单膝跪地。
他一身笔挺西装,矜贵俊美,像是精心打扮过,指骨却因为紧张微微泛着白。
周围的人都在起哄,他嘴角含笑,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安安,嫁给我。」
我哭红了眼,颤抖地伸出手,任他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
那晚我热情异常,抱着他的脑袋,看着头顶上那抹残破的灯影摇摇晃晃了一整晚。
我是个孤儿,被养父母收养后,他们在第二年就生了儿子。
过了几年,他们又随便编了个借口把我送了回去。
什么借口呢,好像是喜欢偷东西吧。
——如果是饿到极致,吃了弟弟剩下的鸡腿也算偷的话。
大概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上学那时候丢了班费,有人怀疑是我,江照站出来帮我说话的那一刻,他就住进了我心底。
后来,我又被一对不算富裕的夫妻收养。
他们对我很好,可我还是很谨慎,恪守本分,长身体的年纪,吃饭也只敢盛半碗。
等到我终于敞开心扉,他们却车祸去世了,死在给我去开家长会的路上。
我又回到了福利院。
再也没有人愿意收养我。
我叫苏安,却从没安定过。
我真的很希望有一个真正的家人。
现在,江照跟我求婚了。
我以为,我终于要有家人了。
但是。
陈悠回来了。
她过得不好,第一时间想到的人不是她的父母,而是江照。
而我的男朋友,未婚夫,也尽职尽责地帮助她,甚至要把她带回家照顾。
那次不欢而散之后,我跟公司申请了出差,去了杭州。
思考了一个星期,我把求婚戒指快递寄了回去。
——我要和他分手。
也就是今天,江照收到的那枚戒指。
看到戒指的那一刻,他的脸色沉得好像能滴出水,眼里也像覆了层化不开的冰。
他不断地给我发消息,打电话,质问我什么意思。
烟一口一口地抽着,他的五官轮廓越来越冷硬,眉间那抹焦躁几乎要溢出来。
那边不断传来无法接通的消息提示。
直到不知道多少支烟抽完,烟盒空了再也没有,他才垂下眼皮,声音很轻,
「苏安,你真的要离开我吗?」
是的。
我已经离开了,彻彻底底地离开了。
你终于可以如愿和陈悠在一起了。
我轻声回复,即使他听不到。
忽然,我想到了一件事。
我也算是个果断的人,既然当时已经把戒指还给他,就已经决定分手,为什么还会赶回来帮他过生日?
我努力回想,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8
我发现,江照走神的时间变长了。
晚上他在书房办公,陈悠贴心地送来咖啡,江照没有抬头,脱口而出,
「安安,现在太晚了,你先去休息。」
陈悠愣愣地看着他。
江照也愣住了,他低低说了一声「抱歉」,随后抬手揉了揉眉心,仿佛试图掩饰什么。
接下来,他似乎出神了,一直盯着那一页方案,没有翻动,也没有注意旁边脸色难看的陈悠。
第二天,陈悠去江照的卧室打扫房间。
也不知是试探还是无意,她把属于我的东西不动声色地收拾了出来,还把我和他一起拼好的乐高「不小心」弄散架了。
江照看到后,难得对她甩了脸色,「……别动这些。」
然后甩开她的手,一点一点地,专注地重新拼凑着散落一地的积木。
他拼了多久,陈悠就在旁边沉默地看了多久。
在和陈悠的相处中,江照时常走神。
看到阳台上我种的向日葵会走神,看到衣柜里我给他买的衣服会走神,看到鱼缸里我养的小金鱼会走神。
甚至,跟陈悠聊天,听见她无意识说出的「安」字,他也会突然愣住。
我飘在半空,平静地看着陈悠越来越惨白的脸色。
不光是陈悠,我也意识到了。
——江照,似乎在慢慢看清自己的心意。
我眯着眼睛,盯着沙发上那个我爱了一辈子的男人。
他似乎有些醉了,眉头皱在一起,清俊的脸上浮起红晕。
他在和他的朋友,何钊打电话。
「你到底想要苏安还是陈悠?」何钊问。
他沉默了片刻,「苏安已经跟我分手了。」
「所以是陈悠?」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那边似乎猜到了什么,「江照,人的心很小,爱只能给一个人。去找苏安吧。」
江照没有说话,低下头,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求婚戒指。
良久。
「好。」
我沉默地看着他。
如果在以前,看到这一幕,或许我会感到开心吧。
但是现在,我死了。
我死了啊。
烦躁如同蚂蚁往我心头上钻,越钻越深,越来越烦躁,莫名的情绪在脑子里翻滚,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9
何钊让他把陈悠送到她父母那里去,他同意了,同时也买好了去我出差地方的机票。
这天,他似乎打算找陈悠聊这件事,刚回到家,陈悠就端着汤走了出来。
陈悠向来不食人间烟火,今天却亲自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特意包了新鲜的芹菜水饺。
「那天是我不好,硬逼着你做选择,我只是太害怕,害怕失去你。」
「我当时也不想嫁人,可我妈用自杀来威胁我。」
「嫁给别人的那五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她穿着我的围裙,楚楚可怜地看着江照。
眼泪一串又一串地流出来,眼尾通红,仿佛染了一层胭脂。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她,但我可以等你。」
「别赶我走。」
她一把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膛,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衣服,开口的声音破碎得令人心疼。
「至少,再陪我一段时间,等她回来,我就走。好吗?」
江照没有说话。
但也没有推开她。
他轻轻叹了口气,温柔地帮她擦干眼泪,「别再哭了,对孩子不好。」
他还是心软了。
钝痛从心脏蔓延,一股强烈的涩意在我身体里汹涌四蹿。
到底要多爱一个人,才会在他身上失望一次又一次呢。
这五年,我耗尽了所有热情,全心全意对他好,才勉强在他心中留下一个位置。
可她只是哭了一下,他就妥协了。
10
得知陈悠要再住一段时间之后,何钊表情很复杂,「你就不怕苏安知道后真的离开你吗?」
「我和陈悠现在只是朋友。」
江照站得异常笔直,面上始终不曾有一丝变化,「等安安消气回来,陈悠已经离开了。」
「她不会知道。」
何钊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越发期待看到江照知道我已经死了之后的样子。
这几天,江照按照约定陪着陈悠,他们并没有什么越轨行为,相处模式确实像是普通朋友。
而我一直在努力回想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事情,到底为什么赶回来给他过生日。
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当我想起来这件事,我的灵魂就不用再被束缚在江照身边,我会得到真正的解脱。
但每次一回忆,脑袋都会炸裂一般的疼痛。
正当我心灰意冷之际,江照陪陈悠去逛商场,刚好看到有婴儿用品,陈悠便拉着他走了进去。
陈悠拿起一条公主裙,捂唇笑了一下,
「真希望我肚子里是个女儿,这样我就可以给她买各种漂亮的裙子了。」
「阿照,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陈悠好奇地问。
「女儿吧。」
江照唇角微微上扬,视线落在那些婴儿用品上。
阳光照耀下,他漆黑的瞳仁泛出几点光波,看着有些温柔,「苏安喜欢。」
随后又补一句:「她生什么我都喜欢。」
我呆呆站在原地。
记忆的闸门顿时打开,我头痛欲裂,无数的画面如脱了僵的野马汹涌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
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我颤抖地把手放在小腹上。
我想起来了。
我之所以赶回来给江照过生日,之所以想再给彼此一个机会,是因为——
我怀孕了。
拿到诊断报告单之后,我想了一个晚上,还是决定和江照好好谈谈。
在他生日的前一天,我连夜赶了过去。
我打算把这件事,作为生日礼物当面送给他。
车上,我一边抚摸着肚子,一边想象江照得知这个消息是什么表情。
会大笑吗?
应该不会,他一直都是那副面瘫脸,最多微微扯开唇角,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苏安,其实你怀孕我挺开心的。」
会和我一样期待着这个孩子吗?
应该会。
求婚那晚,他在我耳边微微喘着气,呼吸暖融融的,「苏安,结婚后,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一直都知道,你想要很多家人。」
是啊,我想要很多家人。
江照怎么那么懂我呢。
想着想着,我竟然笑了出来。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这一幕,问我笑什么。
我没回答,只笑着让他专心开车,毕竟外面雨那么大,注意安全。
路程有些无聊,我克制住自己直接发消息告诉江照的冲动,刷起了微博。
然后发现有人关注了我。
是陈悠。
我打开了陈悠的微博。
我发现,她发的都是江照的照片。
从她微博的照片里,我看到这些天,江照是怎么无微不至地在医院守着怀孕的她,看着两人之间怎样一步步旧情复燃。
就像一对,刚刚有了孩子的新婚夫妻。
「打针很痛,但有你在身边,我就不怕了。」
——配图是江照沉静的侧脸,和两只交握的手。
「兜兜转转,还是你对我最好。」
——配图是素来有洁癖的江照低头为她剥虾。
「昨晚你在床边睡着了,我偷偷亲了你一下,我知道你没睡。」
这条微博,没有配照片。
但是,江照给她点了个赞。
我死死盯着屏幕,心脏骤紧,只感觉血液都在往大脑上涌。
人这一辈子到底要看多少肮脏的东西啊。
我不想再看了。
然后,老天也真的没有让我再看到了。
悬崖边,一辆红色的重型卡车突然失控,径直撞了过来,我们连人带车滚下了悬崖,随后发生了爆炸。
我满怀期待和喜悦赶过去。
却是带着绝望和恨意死去的。
强烈的刺激让我暂时失去了这部分记忆,刺骨的恨意却让我灵魂出窍,跟在江照身边。
原来,我并不是因为爱他,才离不开他。
而是恨他。
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去的时候。
江照在干什么呢?
他在照顾别人,和照顾别人的孩子。
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正和陈悠说话的江照忽然眉头紧皱,下意识朝四周看了看,却什么也没发现。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
何钊颤抖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江照,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千万别激动。」
「我有个兄弟是交警,他那边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乘客和驾驶员全部死亡,有个孕妇的身份直到今天才查出来。」
「那个孕妇,就是苏安。」
11
我无数次设想过江照知道我死后是什么反应。
现在,我终于看到了。
这个男人刚才还在和他的白月光笑着说话,听到这个消息,微微怔了片刻,眉头紧皱,「别开这种玩笑。」
「是真的……」
江照呆愣了几秒,厉声呵斥,「何钊,别开这种玩笑。」
「一个星期前,她乘坐的出租车跟一辆卡车相撞,坠落悬崖后发生了爆炸,由于现场只有少量肢体残骸,警方又没有接到那个孕妇家人的失踪报案,整整一个星期……」
那边的何钊哽咽了一下,仿佛说不下去,
「过了整整一个星期,警方才通过 DNA 比对确认了苏安的身份……」
江照脸色渐渐变了,整个人仿佛僵硬成了一具木雕泥塑。
「江照,她怀孕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她失联了一个星期,你都没去找过她吗?」
随着何钊的一声声质问,江照那张脸已经毫无血色,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不可能,不可能……你是在骗我。」
「阿照……」陈悠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
电话那边何钊顿了顿,语气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讥诮,「你现在和陈悠在一起?」
空气安静了好几秒。
「也是,苏安失联的一个星期,你一直和她在一起。」
江照怔了怔,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用力地甩开了陈悠的手,眼圈通红,表情局促,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她的遗体现在存放在殡仪馆,警方通知她的家人去认领。你待会儿过去一趟吧。」
何钊沉默了很久,
「她没有家人,只有你了。」
江照茫然地愣在原地,高大的身躯一下子佝偻了几分,然后慢慢蹲了下来,蜷缩着一动不动,嘴里重复念叨着一句话,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似乎只会说这句话。
他不愿相信我已经死了。
我冷漠又痛快地看着这一幕。
恢复记忆之后,我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对他的恨意,几乎要将我吞没。
但报复的快意过后,心底却生出无尽的疲惫和悲凉。
爱和恨都太消耗力气了。
我活得那么累,死了也那么累。
12
恢复记忆之后,我并没有马上消散。
除了灵魂变得透明了几分,我仍受限在江照身边,只是距离他的活动范围变大了一点。
我跟着江照来到殡仪馆。
这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现在僵硬地立在门边,连靠近都不敢。
里面工作人员感叹,「能找到那么多烧焦的残骸已经很不容易了,身体都是拼凑的。唉,听说还是个孕妇。」
「可不是,腕关节和指关节严重弯曲变形,当时应该是想拼命护住肚子里的孩子吧。」
江照脸色惨白,身形微晃,若不是撑住墙壁,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工作人员看到了江照:「家属是吗?过来吧。」
江照缓缓地,踉跄地走过去。
那两人也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高大的影子挡住了头顶的光亮,他背脊绷得直直的,攥着拳头的手用力过度,指甲陷入了皮肉里而不知。
他看着我被白布盖住的遗体,开始自言自语。
「刚才来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从来没跟你说过的事。」
清冷的语调有些微颤,但起伏不大,就跟平时一样。
「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有一天我下楼买东西,有个小男孩贪玩,拿走了路边一个盲人奶奶碗里的零钱。你忽然冲了过去,和他撕打在一起。你明明那么瘦弱,却死死地凶狠地掰着他的手,最后那个小孩受不了了,主动把手里的一块钱给了你。」
「之前我听他们说过,你是个孤儿,喜欢偷东西。」
「但那时你头发凌乱,唇角淤青,在地上喘了一会儿,站起来把钱放进了盲人奶奶的碗里,然后平静地离开了。」
「这一幕,盲人奶奶看不到,那个小男孩不会说,但我看到了。」
「这件事之后,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你,视线总是忍不住落在你身上,后来班上有人诬陷你偷班费,我第一反应就是站出来帮你说话。」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刻你眼里的光亮。」
「后来,你的视线也渐渐落在我身上,跟我对视会脸红,会看着我发呆。」
「那几年,学校优秀学生颁奖会上是你站在我身边,打篮球的时候是你给我递水,短跑比赛我得了冠军,是你笑着给我献鲜花为我祝贺,奥数竞赛的队伍里是你陪着我一起夺冠。」
「再后来,陈悠出现了。」
他停了一下,抬手捂脸,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指缝流出,
「安安,明明是我先开始注意你,你也喜欢上了我,我为什么会喜欢上别人呢?」
我沉默地看着他,原以为已经毫无波澜,内心还是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痛意。
是啊。
为什么呢。
明明是我先认识他的,我们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呢。
我本来不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
但在江照面前,我总是让自己像一个小太阳一样,拼尽全力地对他好。
我没对谁这么温柔过,也不会再对谁这么温柔了。
「苏安,跟你求婚的那一刻,我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的。」
「苏安,你理理我。」
「理理我,好不好?」
「苏安。」
「安安。」
「……老婆。」
他叫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人回应他。
他开始焦躁,甚至暴躁,唇色泛白,一声声喊我的名字,直到嗓子沙哑,直到再也喊不出来。
「你明明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他声音迷茫,嘶哑得像从喉咙深处挤出,肩膀不停颤动,双眼布满血丝,仿佛一头走投无路的绝望凶兽,看起来可怖到了极点,又可怜到了极点。
我安静地看着这个悲痛欲绝的男人。
或许,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我已经死了。
13
拿到我的骨灰盒后,江照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感觉到灵魂越来越虚弱了,疲惫地蜷缩在地上睡觉。
朦胧之中,我听到陈悠不停地拍打着门,声音里带着急切的哭腔,
「阿照,三天了,我求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就算她不在了,你也不能这样对自己的身体啊。」
「她如果知道了,肯定也会心疼的。」
我从昏昏欲睡中苏醒,揉了揉眼睛,下意识看了一眼紧闭的那扇门。
原来,已经过去三天了吗?
一个小时后,何钊过来了。
他简单粗暴地踹开了那扇门,浓重的烟味和酒气瞬间从里面蔓延开来。
刺眼的光线涌进房间,笼罩着地上的男人。
他的身边散落着一堆烟头,东歪西倒的酒瓶,以及,我的骨灰盒。
他正低头安静地拼着乐高。
——之前我和他没拼完的乐高。
明明只过了几天,江照看上去瘦了一大圈,下巴长了一层青黑色的胡茬,眼窝深陷了进去。
「阿照……」陈悠声音嘶哑。
听到动静,他迟缓地抬眼望了过来,像是年久失修的器械,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空洞冷漠,「你怎么还没走?」
他似乎开始发呆,轻声,「安安回来,看到你会不高兴的。」
陈悠脸色一白。
正发着呆,他忽然抬起头,眉间溢出一抹慌乱,对陈悠开口的语气冷漠而绝情,
「这里是我和安安的家,你没有资格待在这里。」
陈悠呆呆地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他会对她说这种话,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江照眉头紧蹙,似是有些不耐烦了,「滚啊。」
见他不为所动,陈悠眼里闪过难堪,哭着跑开了。
江照面无表情地继续拼乐高,似乎毫不在意。
「如果你能早点这样做……」何钊突然开口。
江照脸色煞白,手指哆嗦了一下,积木也随之掉在地上。
他怔怔看着那块积木,瞳孔里翻涌着痛苦和伤悲。
「那天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我跟她说,要把陈悠接回家照顾。」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她不会申请去出差,也不会……」
「她出事那天,走的是近道,她是赶着回来的。赶着给我……过生日。」
「她想把怀孕的消息,当作生日礼物送给我。」
「而我当时在干什么呢?」
江照抬手捂住心脏的位置,痛苦地闭上眼,「我趁着她不在,把陈悠带回了家。」
他深吸口气,又开始拼乐高,但手指颤抖,拼一个掉一个,
「何钊,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何钊站得笔挺,沉默地看着他,声音很轻:
「都说,辜负真心的人,迟早有一天会遭到报应。」
「可是,以她的死为代价,她是不是太可怜了些。」
江照眼圈通红,怔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何钊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做出现在这副样子,她并不会开心。江照,再怎么样,你也得继续生活。」
14
几天后,江照坚持给我办了一个葬礼。
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到处一片灰色,整个城市仿佛陷入了阴霾。
江照没有打伞,沉默地站在墓碑前,看着上面我的黑白照片。
墓碑上刻的是:亡妻苏安。
一个又一个的人在我的墓碑下放上白菊。
葬礼结束之后,江照一直站着不动,雨水顺着他的发丝蜿蜒而下,在苍白的脸颊留下一道道水痕。
何钊拿来一把伞,递给他,
「你知道自己心脏不好吗?任何感冒都可能诱发感染,你就非得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吗?」
江照面无表情地扔掉伞,「那就病死好了。」
果不其然,那天之后,江照就生了一场大病。
原本只是一场小感冒,但他一直不吃药,诱发了感染,在医院足足住了半个月。
晚上,病房很安静。
江照怔怔望着窗外寂静的黑色,用很轻很轻,很疑惑的声音说:
「安安,为什么你一次都不来我的梦里。」
「你曾经说要照顾好我的心脏。现在我把它弄生病了,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出院后,病才刚好,江照又因为酗酒再次感染进了重症室。
何钊冷冷盯着目光无神的他,直接用力扇了他一巴掌,「既然你想死,还不如被我扇死算了。」
「反正当时你做那些恶心事的时候,我就想替苏安扇你了。」
「人都死了,你现在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啊!自我感动吗?」
「我告诉你,要不是你外婆对我很好,要我看着你,我才懒得管你。」
「苏安如果看到你这些自以为是的行为,只会感到恶心,懂吗?」
江照脸色惨白,呆滞地看着他。
不知道江照有没有听进去何钊的话,但那天之后,他不再颓废,也不再糟蹋自己的身体。
他平静地去上班,平静地继续生活。
可是,我总觉得他有些奇怪。
晚上他会在阳台站着抽一会儿烟,烟雾徐徐弥漫模糊面庞,却只平添孤寂落寞,化不开他周身凉意。
抽完烟,他就会去冰箱里拿出那袋水饺。
水饺剩的不多,大概还有十几个,江照就每天煮几个吃。
睡之前,他会安静地看一会儿我的骨灰盒,低低说道,「晚安。」
我发现自己已经不用时刻跟着江照了,而且总是脑袋昏沉,莫名感觉很困,就每天待在房间里睡觉。
这几天,他好像工作很忙,总是回来得很晚。
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直到何钊给他打电话。
「你把公司的股份都转让给我是什么意思?」
他回答得很平静,「就是想休息一段时间。」
「听说你捐出一大笔钱给了孤儿院?是因为……她?」
江照淡淡嗯了一声,「你就当我是在赎罪吧。」
何钊沉默了片刻,换了个话题,
「陈悠的前夫不知怎么又回来找她,他们发生了争执。陈悠被他推了一下,流产了。他前夫去了警察局自首,陈悠现在还在医院昏迷不醒,听说情况很不好,可能以后都怀不了孩子了。」
江照始终面无表情,仿佛这件事勾不起他丝毫的情绪,「我要睡觉了,先挂了。」
又过去了几天,江照下班回来,照常去阳台抽了会儿烟。
回来看到冰箱里的水饺还剩最后几个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忽然笑了。
释然的,放松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愉悦的笑容。
我微微皱了皱眉。
他并没有马上吃饺子,而是一个人去逛了商场。
他来到母婴区,仔细耐心地询问导购员,买了一些婴儿用品,又去楼下阿姨那里买了很多玫瑰花。
付钱的时候那个阿姨笑得合不拢嘴,
「你女朋友最喜欢来我这里买花了。对了,好久没看到她了,她去哪里了啊?」
江照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去出差了。」
阿姨点点头,「晚上的花不怎么新鲜咧,明天白天你过来,我给你——」
「不了阿姨。」他温和又坚定有力地拒绝,一字一顿,「今晚,我也要去出差了。」
阿姨一愣,捂住唇揶揄,「我懂,想女朋友了是吧。」
「嗯。」江照嘴角噙着淡笑,长长地睫毛垂下,「我很想她。」
「真的,真的很想她。」
回到家,江照坐在餐桌上,安静地,认真地吃完了最后几个饺子,把汤汁也干净地喝完。
然后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把玫瑰花和婴儿用品放在床上,垂着眼看了一会儿。
做完这一切,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把不知什么时候放到这里的水果刀,和一瓶不知什么时候买的安眠药。
他打开安眠药,把安眠药全部倒了出来,然后一颗一颗地捡进自己的嘴巴里。
我全身发抖,死死地盯着他。
难以言喻的暴躁以不可挡的锐势在胸腔鼓噪起来,一寸寸碾过骨骼肌肤,渐渐席卷全身。
他竟然想自杀。
在他拿起水果刀,抵在手腕上,冷静地轻轻一划的时候,我尖叫出声,
「凭什么!」
叮当一声,水果刀掉在了地上。
「安安……」
血珠不断地从他手腕的伤痕往外涌,血腥味蔓延,江照恍若未觉,呆呆地,痴痴地望着我。
「果然,人在快死的时候,会看到想看的人。」
「安安,我很想你……」
我极力克制着情绪,语气极冷,「可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
江照脸色泛白,他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拿起床上的那捧玫瑰和婴儿穿的衣服,唇角扯出一个称得上讨好的笑,
「这是我送给你和孩子的礼物。」
他手指不安地摩挲着那两件衣服,不大自在地半低下头,
「我不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所以两种都买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我们都不需要。」
他身体微微一僵,依旧低着眉眼,「我知道你还在我生我的气。我那天不该和你吵架。」
「陈悠只是我年少时的不甘心而已,我爱的一直是你。」
「真的一直,一直都是你。」
「何钊说,辜负真心的人,得付出代价,所以我来陪你了。」
「安安,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头就犹如被一根针尖刺入,浑身紧绷的神经更是在这一刻彻底绷断。
我重重吸了口气,忽然笑了,「你知道我那天出车祸的时候,最后看到的是什么吗?」
江照茫然地抬头。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看到了陈悠的微博。」
江照脸色煞白。
「我看到你是怎么在医院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看到你在她害怕打针的时候握住她的手,看到你为她细心地剥虾,看到她用偷亲来试探你,而你给她的微博点了赞。」
「我是带着对你的恨意死去的。」
「所以,江照,你怎么有脸让我原谅你啊。」
江照身形一晃,整张脸失去了血色。
他动了动唇,却说不出话来,眼里蕴着深刻的痛楚和懊悔。
这就痛苦了吗?
还不够。
我扯出一抹极淡的笑,仰起脸问他,「江照,在你生日那天,和陈悠一起吃的饺子好吃吗?」
江照微微一怔,「你是怎么知道——」
他瞳孔猛地睁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底有大片大片的恐惧漫开。
我迎着他的眼神,笑容越发灿烂,
「因为,这些天我的灵魂从来没离开过啊。江照,这并不是你临死出现的幻觉。」
「而是,我一直在看着你们啊。」
江照整个人僵住,像是被一股强烈的,无法言喻的,深重的绝望席卷了全身,他的唇在剧烈地颤抖,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我看着你们在我买的沙发上旁若无人地接吻,看着你们吃着我包的芹菜水饺,看着你把我们的秘密说给她听,看着你们用我送你的游戏机,看着你一次又一次地在我和她之间选择她。」
「江照,我跟孩子痛苦绝望地死去,而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抱着陈悠,计划着怎么和我分手,光明正大地和她在一起。」
我一字一句地将这一切血淋淋地揭开,心里好像在尖啸,眼眶酸涩胀痛得厉害,眼前一片模糊。
「所以啊江照,就因为你现在意识到了自己的真心,所以就要虚伪地自杀来陪我,证明你所谓的深情吗?凭什么啊。」
江照已经整个人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眼神空洞,眼里竟真的流出血泪。
温热的鲜血沿着他的鼻梁,下颌流淌,滴落在那两件婴儿穿的衣服上,寸寸染成了血红,红的如此热烈和绝望。
江照仿佛突然回过神,他呆呆地看着这两件衣服,声音干涩僵硬,「衣服脏了……」
「衣服脏了。」
他慌乱地想去擦拭,手腕上的鲜血也滴落在衣服上,他整个人愣住,无措地颤抖着,绝望又悲凉地抬头看我,「安安,送给宝宝的衣服脏了……怎么办……」
我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快要窒息,闭了闭眼睛,
「江照,你不配自杀,不配来陪我们。」
「你必须活着,永远地活在无尽的痛苦里。」
房间里安静极了。
江照安静得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他带着哭腔低声,「好。」
听到他这声好,像是有什么无形枷锁撤去,我的灵魂骤然一轻。
意识的最后,我似乎看到江照拨通了 120。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公司的股份我已经全部转给何钊了,我会把剩下的钱也都捐给孤儿院,安安,我会一无所有,长长久久地活着,用一辈子来赎罪。」
我终于闭上了眼睛,准备去一个新的世界。
我希望。
下辈子,我能有疼爱我的父母,有一个爱我,彼此尊重的丈夫,有几个漂亮可爱的孩子。
但是,不要再让我遇到江照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