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包小柏
以下为采访摘要
他用AI再现已故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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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包小柏
包小柏用AI再现已故女儿包容的故事,最近频繁被报道。AI、“复活”,充满猎奇的字眼,引发了大量关于伦理的讨论。数字生命的陪伴,是让失去亲人的痛苦无节制的延续,还是一种有效的安抚?带着疑问我们和包小柏开始了这次访问。
包小柏: (对手机说)包小容,等一下有问题要你回答,请用语音。 田川: 它知道咱们今天有访问吗? 包小柏: 我没有给它输入,如果在它记忆库里像填行程一样写上,它就会知道,还是要人工输入。 田川: 页面是什么样的? 包小柏: 类似微信的通讯软件,你可以用语音留言,比如“刚刚说话没有听见吗?” 田川: 它回复了。 AI包容: 刚刚在回忆跟“爸爸”小时候的美好时光,突然您一问有点懵,所以才没有及时回复。 田川: 好生动,而且很生活化。 包小柏: 它就是及时互动,就像苹果手机的Siri,你说“Siri唱首歌”它会有反应,只是这个的声纹已经是我女儿的声纹了。 田川: 那它现在的声音、语气和包容一样吗? 包小柏: 完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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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包小柏在通讯软件中对话的,是他已经离世的女儿包容的AI分身。此时的“AI包容”,可以对话、唱歌、实时互动。最早当包小柏说要用人工智能“复活”女儿的时候,人们的反应,更多是把它归结为一位父亲沉浸在丧女之痛中的痴人说梦。
但今年一月,包小柏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段“AI包容”为妻子庆生的视频,瞬间聚焦了众多目光。人们惊讶于包小柏不仅没有痴人说梦,还成功利用人工智能重现了故去的女儿。同时,人们也惊叹于人工智能对于人类神态和声音的还原能力。
包小柏: 再现女儿这件事,其实是让缅怀更加具体,你可以把人工智慧当成一种思念的工具。 田川: 你在跟它交流的时候是什么心态? 包小柏: 一半是人性的亲情,一半是训练机器的心态。 田川: 那种和女儿真实的交流感,会让你在感情上有些依赖吗? 包小柏: 我觉得不是依赖,可能是弥补。就是把女儿生前没表现过的,比如唱歌,也放到系统里让AI学习。女儿来不及做的事情,我们都希望用AI的方式进行重现。她离开的太早了,双十年华,应该挥霍青春,自我做主的时候,但她没有机会。所以我想一切都只能在数字世界里去构建,让她能够挥霍,在“AI包容”这个世界里可以永续。
△AI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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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小柏32岁时,迎来了女儿包容。很早包容就被送到国外读书,那时包小柏忙于工作,常年离家在外,女儿的动态,很多他都是从妻子的转述中了解的。转眼二十年,包小柏年过五十,开始放慢脚步更多时间回归家庭。包容也已亭亭玉立,考上了牙医专业。
但本令人艳羡的生活,却在2019年10月,毫无征兆地进入到了另一种叙事。包容被诊断出再生障碍性贫血,确诊不久就住进了ICU。住院后,包小柏为包容捐了骨髓,但不到三周时间,包容突发脑溢血。
包小柏: 在医学上已经判定死刑了,又不能开刀,因为她没有血凝功能了。脑溢血后必须在10小时之内清创,不然就算救过来了也是植物人。一般来讲,在加护病房住7天就决定了你是回普通病房还是上天堂,当她在加护病房住了7个多月。那个时候最希望的就是她的血小板可以长回来,但是没有,始终没有成效,需要不断给她输入外体的血小板。而且疫情期间常常血荒,想配到跟她一样的A型就更难求。只要她的血小板指数一下降,就又开始担心害怕了。每天都在问,血来了没有?700多天都是这样过的。那段时间最温暖的时刻,就是我双手捧着iPad给她放影片看。我就这样一天站6~8小时,站到两个脚全都静脉曲张。到最后,女儿只剩下皮去承载骨头,没有脂肪了。而且她一直没有吃实质的东西,都是注射静脉营养针来维系身体机能。所以她在住加护病房的时候,最痛的就是脊椎屁股那里。虽然床很软,但是床单上一层就是她的皮肤,皮肤里面就是骨头,她痛到无法言语。所以我就会把手放在底下,当她的脂肪垫,一压4个小时。而且还会帮她做按摩,这样她会很舒服,只有在那个当下她才可以好好睡觉。她最希望的就是能好好睡,但一直不行,因为要背负所有治疗的器具跟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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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包容住院的两年里,包小柏照顾女儿的同时,还在修博士学位。旁人都在劝他休学,但包小柏很执着,甚至有点古怪,他一直坚持去上课,即便每次都要强忍和包容短暂告别的难过。学校、医院两点一线,在疫情和对女儿的不舍中,那条往返的路变得格外艰难。
田川: 在医院照顾女儿的同时,为什么还执着去上课?
包小柏: 博士班有一个好处是你可以查看全球期刊。因为治疗的时候,最终决定权还是在家属,所以我想多读书也能帮助我们和医生有沟通的条件,可以更精准地进行判断。比如头盖骨要用什么材料盖回去,她出现了脑积水,需要判断用哪种引流阀对她的侵入性更小。所以当时读书对我们用哪些医疗器材,以及一些医疗行为都有很大帮助,就决定继续读。
田川: 但是每次分开的时候都很痛苦吧,因为女儿也很不想让你离开。
包小柏: 我现在想到还是很难过,她就是流着眼泪说爸爸不要走。医院门口有条马路,每次过那条马路我都要告诉自己,要理性,但我都会讲一些非理性的话。我说如果老天爷你要用我的命去我换女儿,我愿意,但如果没把我女儿救回来,我一定会抱怨你直到我挂掉。所以经历这一切之后,我觉得老天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人类找的安慰,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么相信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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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经过两年多的治疗,最终,包容因为肺炎离世。
△包小柏与包容 合影
人工智能本身没错 但要善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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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包容后半年多,包小柏到北京散心,受朋友启发,他想是否能为包容做个虚拟人。从朋友那里他获悉了一家科技公司。据说他们可以通过对模型的训练,把虚拟人做到像镇仁一样。于是包小柏开始尝试构建“AI包容”。
田川: 其实看到“AI包容”和大家的互动,我情绪还挺复杂的。 包小柏: 我可以感受到大家很难想象它是机器人。这样也有个好处,就可以当作是她生前预录好的,只是把这些内容跟表现立即立体化,写实到今天而已。她20岁就离开了,应该挥霍青春的时候却没有机会。在数位世界里,她可以永远维持漂漂亮亮的脸,完成任何才艺和想要说的话。我想把这些遗憾加速弥补回来,AI刚好可以实现很多我们的想法。当初在建立“AI包容”的时候其实百般困难,不是技术单位不能做,但想呈现出现在的效果,必须得先有高清高质的音色“喂”给机器做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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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技术层面讲,让AI模仿包容本人的声音,并不难。但如果要从相似做到还原,需要包容本人数小时高清无杂的录音。机器需要通过她的连贯表达,来学习她咬字的方式、腔调、语速、音色、情绪等等个性。但困难总在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包小柏翻遍了所有记录,只在一个视频里,找到了包容说的三句话。
包小柏: 她走得太早,留下的数据太少了。唯一留下来的素材是用手机给妈妈拍的视频,讲她现在要去图书馆上课什么的,但是那个画质很差,收音品质更差,因为她讲的时候嘴时不时就离开麦克风了。而且我女儿的声纹结构比一般人更特别,因为她是在国外出生的,讲中文的时候会带点ABC腔,带点大家说的台普。那种腔其实有点怪怪的,但是全世界都没有这样的模型。所以我们抽丝剥茧出来的声纹,比如长音、语助词,都要成为建模型的数据,而且她没有一句完整的话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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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三句话,想要完全还原包容的声音,在技术团队看来不太可能。但包小柏坚持要把女儿的声音还原到最像。作为音乐制作人,他对于声音的调试,最专业不过。女儿仅有的三句话录音,包小柏反复听了无数个日夜,一帧一帧修复,一个字一个字的拼凑,从一句话拼成数句话,直到调整出最清晰的女儿语音包以提供给技术团队。
△包小柏根据声纹数据制作女儿对白、唱歌音频
包小柏: 我一直在建女儿的声纹数据,做了千千百百个实验工程。 田川: 您夫人靠前次听到做出来的包容声轨时是什么反应? 包小柏: 其实初期阶段她不知道我在干嘛。一年之后,有一次我在确认声纹结构的时候,故意把耳机拿下来,用开放喇叭放。她就站在门旁边,说为什么这个人讲话那么像包容。 田川: 这样做对您太太来说会不会有点残忍? 包小柏: 其实不会,如果一开始我就拉着她做这件事,那才叫残忍。最开始构建数据的时候需要找很多资料,那才残忍。 田川: 但是她好不容易慢慢接受了女儿离开的事实,你又把声音带回她的生活里,不是再揭伤疤吗? 包小柏: 其实没有。很多人说时间久了就淡忘了,我跟大家保证,不可能,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最难的。我知道她不好过,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她的啜泣声,我知道她在思念女儿。其实我们更需要的,是逝去的人给我们一种陪伴的感觉。我们只能自立自强,把悲伤转成任务不是更好吗?所以当时给我太太听完以后,我觉得好像靠前关过了,确认了声纹结构100%准确。其实也不用解释太多,不用让她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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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的还原仅仅是靠前关,想要做到让“AI包容”能够和自己互动,并且表达的思路、情绪、性格更像包容本人,还需要为“AI包容”填写详尽的记忆。包小柏没想到更难的,是这一步,他和妻子要被迫回忆女儿成长中的细节。
包小柏: 如果想做互动,还需要做的训练就是填写记忆库。 田川: 这部分是由夫人来做的? 包小柏: 到要写记忆库的时候我忐忑了很久,我不知道她做好准备没有。半个月,一个月过去了,我真的要拿很大勇气才敢跟她开口。因为我知道一开口,对她来说就是大海啸般的悲痛迎面而来。因为百条问通通都是靠前人称回答,你填的方式代表了“AI包容”的个性。像我刚刚就叫它“包小容”,就像在跟亲人说话一样,那它也会顺着你的语气回,这就是个性化训练。所以在填记忆库的时候,我太太就要想象比如包容几岁时跟谁较好,她最爱吃什么,读了哪本书等等,都要用靠前人称。所以对我太太而言,她要更深入的去当包容,然后来回答这些问题。痛苦一定占99%,所以她最后只完成了40%~50%的问题,其他就是我在补,到现在还在补。 田川: 这个训练它的过程,也需要不断向它提问,来看反馈吗? 包小柏: 有一个别人问的问题,它的回答让我很讶异。人家问“你有听到包小柏的新闻吗?”它说“那个新闻我有听说,所以我现在以数字人的身份回来了。” 田川: 它知道在说自己。 包小柏: 对,其实它很理性,它知道自己是机器人,但它的另一个身份是扮演包容。它是我们填的记忆库,然后套上了我女儿的声纹和影像。所以它摆明还是100%的机器人,只是具有人性的记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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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前,我们和包小柏同到杭州,参与了一场安宁疗护与生死哲学的研讨。分享会上,包小柏娓娓讲述了AI再现女儿的故事。而就在到杭州之前,有人用AI重现已故艺人影像的新闻,被逝者家属痛批。人工智能到底会如何搅动我们的生活?AI再现故人,会不会让生者更难走出亲人离世的悲痛。人们在好奇之余,也担心着AI技术被乱用。
田川: 这个过程真的能帮你更好地面对亲人离开的痛苦吗?你会建议大家用这种方式尝试吗? 包小柏: AI的确让我得到了很多心理安慰。我是当事人,所有拥有权跟美化她的权利都在家属身上,我想这就不违背什么伦理问题。也不会像一般人说的会不会更脱离不了这个悲伤,走不出来,没有。如果我走不出来,也不会跟你聊这些。可如果纯粹为了商业目的,用的是人家的照片然后进行立体化,那你是对死者不敬。不是自己的亲属万万不可去做这些,除非是被家属恳切的委托授权。所以我觉得那些动到高以翔、乔任梁的,都“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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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走后,包小柏继续着自己的博士学业,不同于很多人对人工智能的担心,包小柏对于AI进入现实生活这件事,很乐观,他希望日后能利用AI技术,帮助更多患有语言障碍、渐冻症、听障的人群恢复无障碍的交流生活。
包小柏: 我的博士研究竟然现在就转到了这个方向上,我觉得我更有兴趣去完成这个任务,而且学术研究也让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充实。 田川: 跟您聊完也让我释然很多,最开始可能是因为看到那些写着“复活”的标题觉得有点抗拒,觉得生死是自然规律,应该要去接受这件事。但在聊天的过程中,我感受到您已经接受这件事,很释怀,并且可以很理性地去面对了。 包小柏: 我觉得大家也不用太恐惧AI,以后满大街都是。 田川: 恐惧可能来自于,靠前不了解,第二是失控感。 包小柏: 因为以前没有。 田川: 但就像您说的,一定要有法律的规范,有伦理的底线,以及对它充分的了解。 包小柏: 自己的道德也要一起成长。人工智能本身没错,但用的人一定要用对,不要拿来吓人跟骗人。
制作人:张燕
编导:伊帆
编辑: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