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盐镇女儿们的温柔力量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张瑾华

【获奖感言】

今年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到《盐镇》,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成绩,我也领了一些奖,每次领奖的时候我总是会忍不住提起那群在《盐镇》里写到过的、还在世俗生活中挣扎的女性,然后我的朋友们就会跟我开玩笑说我的领奖词太没有个性了。

但是,今天当我站在这里时,还是会想起她们,因为我会回忆起2021年7月当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决定要定居下来写这本书时,每天晚上几乎睡不着觉,我去的时候是一个雨季,每天晚上都会落大雨水,每个晚上我都会出去几十趟,看看河水会不会漫上来,后来我搬到阁楼里面去睡觉,因为我住在一楼的话随时可能会被河水冲走。

然而,现在我站在这里,我已经离开了盐镇,但是她们还在那里生活,所以我觉得它像是一种寓意,她们还生活在某种生活的不确定性当中,我们还面临着这种危机四伏的生活,所以我希望这些盐镇的女性,这些不被听见,不被看见的女性,能更多地被这个世界所听见、所看见。

易小荷领取春风女性奖

4月19日下午,第12届春风悦读榜年度颁奖典礼在杭州举行,媒体人、作家易小荷以《盐镇》获得春风女性奖。《盐镇》写了12个女性的故事,易小荷如何以客观冷静的笔触,绝不袒护的调性,揭开一个个关于盐镇的伤疤?对易小荷来说,自贡是她的故乡,写“盐镇”也是书写故乡,最初是什么触动了她,又为什么能够下那么大的决心,住上一年时间深入到“盐镇”的肌理深处,去挖掘一个个“盐镇”人的故事?

潮新闻记者到成都约易小荷,她说,“我把我爸爸叫过来”。

这个爸爸,一定是易小荷的“特别重要人物”。

果然,到了成都易小荷所租住的小区,她来接我们,她先是跟一只小区里的小黄猫打招呼,说昨天才喂过它,又遇见小区里一个摔了跤的老太太坐在地上,易小荷和小区里的几个阿姨一起关注了一会儿,等确认老太太的女儿马上会过来,我们一起跟她上了楼。

在家里,又有一个社牛的花狸猫来迎接她,以及一只羞答答的社恐小黄猫欲躲还休。

过了一小会儿,小荷的爸爸笑呵呵地进来了。

等我们在她家拍完,小荷带我们去“樱园”,他爸和她告别时,小荷说中午不回爸妈那里吃饭了,顺便把第二天要她妈妈做的菜也点好。

这样一个“娇女”,却吃得了苦。为了写作,在“盐镇“租一年房子住下来生活不算什么,她这阵子为了下一本非虚构之作在山区来来回回,要吃的苦更多。

易小荷和她的爸爸很亲,看得出来,她的爸爸对她的人生影响很大。她爸爸是名老师,也是诗人,曾经出版过一部诗集《我也曾经年轻过》,其中对家庭中四川女性的生命描写,在女儿脑海中刻下了一个印象。她或许没想到长大后,她真的走进了仙市镇,走进了一群女性的生活。

仙市镇,从成都坐高铁2个多小时路程,因为易小荷第二天晚上就要离开成都,我们打消了想跟她再去一趟仙市镇的计划。仙市镇早已在她的笔下真实且活灵活现。

据说《盐镇》出版后,有不少读者从各个地方去了仙市古镇打卡,也间接带动了当地旅游小镇的发展。

人流动起来,总会有更多的奔头,对这一点,易小荷是欣慰的。

他爸爸也特别为这样的女儿骄傲。易爸爸跟我们说,女儿的书出版后,现在那个陈婆婆过得可好了。总是有人去看望她,送钱送礼物给她。

易小荷的故乡在四川自贡市,自贡曾经以规模宏大的制盐产业闻名,如今沦为五线城市。离自贡11公里,有一个仙市古镇,曾经是自贡“东大道下川路”运盐的靠前个重要驿站和水码头。

她于2021年7月14日,从千里之外的上海抵达此地,并决定在一间河边的屋子居住下来,这一住,她陆续住了一年时间。

易小荷,盐镇女儿们的温柔力量

易小荷在仙市镇。

易小荷回答说:“任何一次写作都有可能会有它千丝万缕的来处,细想想引发它的可能性是很多。我在一席的演讲里面也说过:2021年那一年,我因为创业失败,自我感觉人生处处失意,决定回到自贡下面的一个镇暂时休息,那时候还没确定人生的下一步如何继续,那个酷暑天,简直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礼拜二午睡时刻》当中描述的:寂寞的小镇,无数条逼窄的小巷,家家户户的门都洞开着,有一种时光停滞了的潮呼呼的气味。在一个敞开的小卖部,暗黑的房间能能隐隐约约看到蒲扇摇动,柜台里面一个白发苍苍的头无力地靠在躺椅上。”

2021年7月15日,大概就是那一天,易小荷说,“我比较坚定地想到:我要在这个小镇留下来,我想知道那一头花白的老人经历过什么,她面前那个花季少女又经历过什么?在这个没人关注过的角落,这些从来没有被好好打量过的人,有过什么样的人生?”

而这本书,易小荷最终想做的就是一个呈现,用什么方式呈现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仙市古镇,后来就成了易小荷笔下的“盐镇”。易小荷说,古镇的生活和城区的生活千差万别。

“一过晚上七点,整个古镇便陷入黑暗,街道两边的红色灯笼光线晦暗。”除了日常做生意,古镇上的所有人差不多都在打麻将,不分场合,也无所谓时间。

她在镇上采访了近一百位当地居民,和无数人做朋友,她进入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跟她们一起进进出出。她说,镇上的女性,尤其让人动容,因为“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在北京、上海高谈阔论女性权利的时候,她们仍旧重复经历着古代时代的轮回。“

最后,她不断“打捞”女性的幸存者,并且写下了12个“她”,她写下了盐镇的30后、50后、60后、70后、80后、90后、00后女性,她们的故事。她说,“婚姻和贫困是套在这些女性脖子上的双重绞索”。

她查遍了与古镇相关的各种书和资料,其中并无任何关乎女性的记载。盐镇女性是默默无闻的,没有几个人知道她们如何存在,如何生活。

她在书中有些用了真名,有些不方便用真名的,用了化名。她说,“我只想给这满街的女人做个见证,让她们的悲喜被记录,让她们被听见,被看见。”

读完《盐镇》,我心里升起了一系列的疑问——一个非虚构的写作者,当她进入她们的生活圈子,让她们对她敞开心扉,那么她将如何自处,她只是客观地倾听,还是会带上自己的情感、观念,判断,甚至是带着愤怒,去推动她们的生命一把?作为一名*的走过了世界很多地方的现代女性,她会跟盐镇的她们谈男女平等吗?

“当我写完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不想去做那种道德上的评判,我也不想居高临下地说教。”她又说,“前段时间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在接受媒体的采访时说过:许多可敬之人对我们心存疑虑,对于我们讲述的一切,他们并非总是持欢迎的态度,因为我们的讲述往往与两个主题相关,即人类的情感和人类的行为。而这两个主题之所以让人不安,是因为它们并不总是正向的。于是,身为讲述者的我们,可能引发某些不快。在岁月的长河中,来自不同国度的许多作家都曾为此接受了不同程度的挑战。为了创作出坚实、有力、优秀的文学作品,这是身为写作者的我们必须接受的可能的选择。”

记录下身边真实的事情,记录下所处的这个时代—这是每个优秀的写作者,有正义和良知的写作者的责任,回顾历史,几千年以来的那些知识分子都做过同样的努力。

这一部《盐镇》的非虚构作品,随着2023年的出版,受到了社会的广泛关注。《盐镇》在“盐镇”周边激起了一波波涟漪,很多读者被《盐镇》震到,记住了易小荷这个名字。而那个被易小荷书写的中心古镇,那一群默默无闻的人,如今又怎么样了?她们中的多少人,可以走出或正在走出“盐镇”,有多少人,安居在盐镇,过上她们想要的生活?

将近3年过去了,“盐镇”的她们都好吗?

曾经,易小荷发现镇上的女性,虽然彼此盘根错节地交集,但彼此之间又是一座座孤岛。但因为《盐镇》,起码书中的80后女青年梁小清对平时相距仅几米远的陈婆婆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在前往成都前,记者在杭州先见到了《盐镇》幕后的推手,也是该书策划杨晓燕,这位业界的金牌出版人,如今的广西师大出版社副总编说,易小荷有一次跟她说,《盐镇》就是她的命啊。只有你读了她的书,你才知道,《盐镇》确实是易小荷的“命”,因为她有一年的生命,就是“与盐镇在一起”。

说起易小荷,杨晓燕跟我说了个跟易小荷有关的故事——

2017年,媒体人易小荷创业,做了让人惊艳的公号“七个作家”,七个作家每周每人一篇稿件。一时好不热闹,好多出版社找过来。我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七个作家”没做成,公号甚至不存。但杨晓燕做了易小荷。因为易小荷的编辑吴迪,是她的粉丝。

2017年底,易小荷的*女作《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出版,小荷在出版上小试牛刀。也做了点宣传,但没有激起多少水花。

也是2017年,“七个作家”夭折,小荷又做了公号“骚客文艺”,广邀天下作者,自己也亲自捉刀,写了好多公号文。那时杨晓燕就怀疑文学公号的变现,但也不敢说,心疼又佩服地看着小荷作为女老板带着团队忙忙碌碌。接着他们又做了一个历史号“搜历史”。

2021年6月,骚客文艺与读者告别,小荷创业失败。

她受朋友点拨,回到故乡,在自贡附近的小镇,仙市,一住一年半,没有收入,条件艰苦,她采访了100多个仙市的女性,选了12个,按长幼排序,辑为《盐镇》。

《盐镇》靠前次书写乡镇女性的生活与命运,她们的命运里,有你所不了解的中国。

杨晓燕又说:“我们最初相遇在丽思卡尔顿的咖啡厅,小荷的时髦让我惊艳;在她租住的房子里,我们彻夜长聊,分享自己的人生故事;她请我吃上海较好的早餐和较好的自助,以及挥霍般地请我吃自贡菜,请我采耳,对,对我是此生靠前次,她的义气和豪*可见一斑,只有我知道,她兜里没啥钱。可她总是说,我还有稿费的,对吧?”

生活如波涛,永远翻滚向前。这是杨晓燕对易小荷最初的印象。

在成都,我们也没有能够成功抢到买单,易小荷不由分说地请我们在“屋顶上的樱园”吃了特别好吃的川菜。

易小荷并没有止步于“盐镇”,她给我看手机里存的她下一本书要田野调查的山区的图,她说,跟那里比起来,盐镇就是天堂。但她依然要去山里,无论怎么艰苦都得去完成下一步书,这是她的非虚构“底层女性三部曲”的第二部。

易小荷,盐镇女儿们的温柔力量

“盐镇”街景。

对话易小荷

【一个样本:乡下人的困境】

潮新闻·钱江晚报: 有一个好奇,去仙市古镇住一年,计划的一开始,你就想好了锁定镇上女性群体的吗,还是采访了一百多位居民后,渐渐锁定了女性群体,采取女性视角来写盐镇的?

易小荷: 从上野千鹤子的出版和阅读热潮,我们可以看到年轻读者对于女性主义的极大关注。在盐镇你当然会发现无处不在的性别歧视。但我想说她们生活的复杂性是远远超越女性主义的解释范畴的。

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更多是把这样的小镇作为一个样本去观察,把它记录下来,我想要的是勾勒那种复杂性。我当然希望它提供的信息特别丰富,让社会学家、读者、评论家,女性主义者,所有人都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虽然我不想把它固定成仅仅只是某一个观点。但是如何去阐释不应该再是我这个写作者的事情了。

潮新闻·钱江晚报:你说,盐镇的生活是一道道细碎的裂口,女人拼命止血,男人们在撒盐,这句话是否会有意识在将盐镇的女性和男性对立起来?整体来看,书中的男性是作为女性的“施者”来写的,从30后到80后具有普遍性,女人累得跟牛一样,男人似乎生活得更消极,比如施暴者,施虐者,施压者,独独缺的是关爱,而女性的位置更在于“受”,受着所有生活强加给她们的苦,在家庭中充当着劳作和生育的工具。整体来看,书中盐镇女性的悲苦命运,很大原因是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男性,比如书中一个个女性的父辈、丈夫、有过亲密关系的男性成为她们获得个体幸福的某种阻碍?

易小荷: 前两天有一个人讲了一件事情,他是做纪录片的,他们要采访7个成功男性和7个成功女性。当每一个人聊到“家”的时候,男性统统回答国家、民族、家乡,女性回答的全是父母,就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他说是不是男性更重视“我”的存在,而女性更重视关系的这种东西。

我想如果把这个理论落实到《盐镇》的话,我在盐镇的时候观察到的所谓的女性,基本全是家庭的主力。家里全是女性操持,无论是做家务事,照顾孩子,照顾孩子的孩子,甚至我每次出去赶场的时候,全是女性背着特别沉重的背筐。虽然也有男性,但是女性更突出。

女性在这个地方特别集中地承担了几乎所有家庭的责任,和几乎所有最艰难的生活,在我观察的是这样的。

我在童慧的故事里面写当李红梅成为了镇上的“丈夫”之后,她明明是一个女性,可是她后来也变得像镇上的男性一样。所以那句话说得特别对,女性是一种处境,女性也不是先天就是女性,而是后天养成的。

所以某种意义上我不能说这叫做女性的困境,这也是乡下人的困境。

易小荷,盐镇女儿们的温柔力量

陈婆婆。

【在盐镇每个妇女的故事都是一座深渊】

潮新闻 ·钱江晚报 :身处盐镇之外的读者,随着你打量盐镇,打量一个个盐镇的生命,从30后到00后,从90多岁到20岁不到的女性,心情难免是沉重的,你说,她们彼此也是孤岛,读完跨过了70年代际的盐镇女性故事,重复较多的命运是:痛苦的婚姻,贫穷、无爱、麻木,冷漠、劳作、赌博、酗酒,吸毒、对外部世界了解很少,自己没有得到来自父母的教育和关爱,同样也不知道怎样教育和爱护自己的孩子,几乎是一个群体面貌。她们的人生悲剧也像基因一样在代代复制,似乎有一个共同点,她们的生命中最缺乏的是两样东西,一是爱,二是教育?

易小荷: 我在选择这些女性的时候,本来想要用《儒林外史》的形式一个套一个,但是后来我发现,其实每个人的故事里都有别人。

在镇上有人会主动上门找我说,我的故事很精彩,你要不要写一下。在乡镇里每个妇女的故事,只要愿意讲出来都是一座深渊。比如多子家庭,因为家里都是男性,她一定要承担家庭的重责,夏天晒太阳,冬天经历风霜,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长大的,然后要早早脱离家庭,嫁的老公又大部分都不是很如意,可能遭遇家暴,或是家里缺乏沟通,有种种隔阂。其实她们的人生,大部分都很不容易,以至于我觉得,在盐镇生活的人,除了命,一无所有。

在镇上的污名化,是你走在街上会有人在你面前吐唾沫,说这就是那个女人,会当着你的面这么跟你讲。这就是镇上的舆论压力。

潮新闻 ·钱江晚报 :书中也写到了几位盐镇“女强人”,但我们看到老一代女强人们,“强”背后的种种束缚、妥协和无奈,她们依然是生活在夫权阴影下又不敢离婚的委曲求全的旧式女性,你觉得这可归因于时代因素吗?还有,小镇闭塞到80后一代女性,夏天连吊带裙都不敢穿,似乎盐镇虽离自贡仅11公里,但在现代化进程中,依然有隔绝于时代的闭环性?

易小荷: 我觉得女人的*首先就是经济*,像年轻的这些女性已经实现经济*,但肯定是滞后于城市女性的*。

现在年轻的女性基本都有一份*的工作,能养得活自己,而梁晓清因为有了经济*,所以彻底让她爸爸失去在家里主导的地位,甚至让她老公对她刮目相看。除此之外,她为什么不出去?因为她要保护她的妈妈,这就是典型的父权制的家庭,她父亲常年在家里欺压她的母亲。她说我有很多机会,因为她化妆化得很好,外面都有工作室的老师说你能不能到我这来,包括北京的。可是她说我不能离开妈妈,如果离开妈妈,妈妈就会被爸爸欺负,没有人保护她,她妈妈又不愿意离婚。所以她也是很典型的,又处在新时代,有自我的自发的觉醒,但是另外一方面又被传统文化、被家庭的东西束缚,对她们而言,出走特别难。

另外一个出走的是詹小群,她到上海打工,最厉害的时候已经做到火锅店的店长。她之所以回去也是因为受到传统文化的束缚,19、20岁结婚,25岁有了两个孩子,她要照顾孩子,还要顾及她的老公,不管是从大城市的房价、消费,还是亲属关系的周全,所有具体的问题,她只能回去。所以这种条件下,她们的出走要比大都市的男性女性的出走难一万倍。

总而言之,在这些女性的面前有一堵看不见的高墙,就是所谓的结构性困境,会阻碍她们,使得她们变成更滞后时空里的人,变成了所谓“过去时代”的人,这也就是我写作的初衷,让她们被看到,大家一起想办法推倒那堵墙。

“盐镇”的春天。

【年纪越轻,她们出走的可能性越大】

潮新闻 ·钱江晚报 :《盐镇》总体低沉压抑,但也难得看到有几个突围了自己的命运的女性,总算透一口气,比如1985年生的曾庆梅,1987年生的梁晓清,1996年生的詹小群,她们开始掌握自己的命运,当自己的主人,你觉得她们的命运能“反转”,能“逆袭”,她们的力量来自哪里,为什么她们可以突围,而很多盐镇的女性却明明受难也走不出那一步,比如离婚,摆脱家暴?

易小荷: 这个书里的十二个女人当中,我最同情的是梁晓清。整本书把年龄做降序,时代做升序,实际上随着年纪越来越轻,她们出走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因为时代给予的机会越来越多。

梁晓清的故事身上有着既有时代的烙印,就像她会去大城市学习美容美发,但她还是会被自己的家庭束缚。我为什么最同情、最心疼梁晓清?这12个女人里面我觉得她是情商*高的女生,我写的这12个女性,像刘小样那种能不断进行自我思考的,属于极其少见。

我不是刻意选择这个样本,而是她们接受文化的教育程度就特别低,没有一个人读过大学,甚至于城市的很多人难以想象,梁晓清1987年出生,将近90后,她父亲为了不掏一个学期几百元钱的学费,说你爷爷看过风水,我们家出不了读书人,你不要再读了。她就自己在家里自学。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跟同学去学校玩儿,老师考了一道题,其他同学都答不出来,只有她一个人答出来,老师到她家里说孩子这么聪明,要不要让她继续读书。她妈妈一直哭,她爸爸说不。他们家不是没有这个经济能力,就是见识问题,她爸爸觉得你将来读书对我们家也没有任何好处,而且她爸爸的这种见识不仅仅是对女儿,后来对儿子也是一样的。

所以梁晓清的自我奋斗,更多是一种所谓的自发性,而不像刘小样那种经过思考的自觉性。后来我去镇上跟梁晓清做了好朋友以后,她也受一点点我的影响,也看了一点我推荐的书。她也是这12个女人里面唯一一个会去找书看的,而且她上次跟我讲她在学习英语。如果你们知道这是一个从来没有读过的书,就会觉得这是多么令人惊叹。而且梁晓清写字非常好看。她学化妆也是靠前堂课就学会了,她画出来很惊人,她画完以后贴在墙上,村里人都会来参观。这么有天赋的女孩,她出去学美容美发是因为她觉得经济要*。

她们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所以“很多时候,这里的人和天空一样,拥有得并不多”。在不能解决结构性困境的前提下,去和她们谈逆袭、反抗有点残忍。

当我写完这些故事,教会我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每一种生活都有意义,可能一些像我一样一直在城市生活的人,我们如果是以这种局外人的眼光审视的时候你会觉得特别不可思议,怎么她都那样了还不离婚?她都那样了怎么还活着?可是你如果变成了我笔下的人物,你们也会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你们也会继续寻找自己生活的意义,并尝试理解自己的生活。

易小荷,盐镇女儿们的温柔力量

一生都在劳作的“盐镇”女人。

易小荷,盐镇女儿们的温柔力量

“盐镇”日常生活场景。

【我能为她们做点什么】

潮新闻 ·钱江晚报 :我看到各篇中,你也在她们中间,有些成为朋友,甚至还借钱之类的事情,如果采访者不真正走近她们,那么是很难写到那么深入的,那么深度介入后,你那一年在她们中间的交往,是否影响到她们中的某个人,某个决定呢?换句话说,作家易小荷在她们身边的存在,对她们的生活是否产生了影响力?

易小荷: 我刚到镇上去的时候王大孃是我最早认识的朋友之一。那时候我并没有确定说我一定要写什么,只带着模糊的写作概念,也并不知道是不是一定能写成。我认识了王大孃之后,她就带我去见了仙婆。等见完仙婆那天她可能就觉得我是自己人了,所以一下子就跟我缩短了距离,在回来的车上她就给我讲说,她老公是一个烂帐,一直在外面找女人,还家暴她。

她当时说得特别云淡风清,但我心里面就埋下了一颗特别疑惑的种子。后来当我住的时间久了以后,发现镇上人人都知道她被家暴,而且这里面有一半的人都见过。就是她老公孙弹匠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很客气、很礼貌的人,但是唯独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容忍都施加到了王大孃身上。

我后来发现镇上很多女人都遭受过家暴,区别只是在于说次数的多少或者是程度的轻重。王大孃很愿意跟我讲的原因是她现在也六十多岁了,她也亲眼见证过村里的哪一个老人,头一天还跟她说话,第二天这个人就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了。她身边也不止这一个例子,所以她也会思考死亡的问题,她就不止一次跟我讲,她现在只剩下一个愿望,就说将来百年之后她的女儿或者谁能写一下她这辈子到底做过些什么。所以我那时候看着她的眼睛,听着她一遍遍的讲述,就在想:能为她做的事情,就是帮把她的故事写下来。

潮新闻 ·钱江晚报 :这本书中人物看了《盐镇》了吗?这本书的出版对于她们的人生是否可能产生影响?你在做这个调查采访时,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这本书对书中人本身会有什么样的意义?

易小荷:最近几次和陈婆婆联系,她都跟我讲,有好多北京上海的读者,专门组团去看她,送钱给她,对她说了很多暖心的话,和她合影,她就觉得特别感谢。她每次给我打电话都在哭,说你对我太好了,我很想你,这些人对我太好了。

我相信对于一个经历过那么多的人生故事,又其实是很孤独的一个老人,能得到这么多的人共鸣,没有一个人去评判她、指责她,说她的人生应该怎么不应该怎么样,更多的表达了的是对她的一些理解和支持,很是让人欣慰和开心的。

然后还有一个就是梁晓清,因为写了她的故事,还有外地的读者千里迢迢跑到她的美容院,在她那里做眉毛,然后说我是《盐镇》的读者,所以我特别想让你给我做一下眉毛。

其实从23年2月《盐镇》出版至今,收到了无数读者拿着书去仙市打卡的信息,分享说因为有了书中这些人物,觉得这个古镇变得鲜活了起来,而且也各种表达了对书中人物的关注。

我不想说这些是不是什么“影响”,但是会觉得可能这些东西。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意外的惊喜吧。

易小荷,盐镇女儿们的温柔力量

易小荷和她的猫。

【那些所谓的“小人物”才是我们自身】

潮新闻 ·钱江晚报 :你是怎么看待故乡自贡小镇的两面性的,那里既有人情的淳朴,也有阴暗?长达一年时间的居住,作为一个女性,你有没有不安全感,有没有想要逃离的时刻?

易小荷: 这些女性,首先肯定都是特别纯朴、善良、能干、勤劳,她们其实是很愿意帮助别人的,但是帮助别人必须得是基于自己的能力之上。就像有一天晚上庆梅的妈妈因为糖尿病突发,后来是黄茜的妈妈把她背到附近的卫生院,又靠她给背回去。

底层的互助是一定会有的,但这本书为什么会看到所谓的底层的互害。比如,当时王大孃想租下那个临街的铺子,她的朋友抢先一步把那个铺子租下来,不但如此,还每年给她加价。为什么会有这种底层互害?因为你一共就这么多资源,没有那么多的选择,造成内卷比我们所谓的互联网内卷更厉害。这其实也是她们需要面临的问题。

当每个人每天24小时被自己孩子的学费、老人的赡养费、下一顿饭的去处,甚至未来十年这个家庭的支撑,所有的这种具体的问题压着,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她们身上的时候,她是顾不上别人的,所以我对她们表示特别的理解—想想我们在城市里面,每个人生活也是很艰难的,当你面临很多压力、很多焦虑的时候,你忙于一个项目的时候都顾不上自己身边的人,更不要说这些生活在边缘地带,被生活吊打的苦命的女人。

潮新闻 ·钱江晚报 :从《盐镇》后记中,知道你之前曾在上海生活,现在在成都,老家在四川自贡,为了写这部书,你又在仙市镇租房子住了一年,上海、成都、“盐镇”三地,对一个女性身份的“她者”来说,各意味着什么?

易小荷: 我是在自贡市区长大的,我父亲是教师,因为教师应该算当地教育程度*高的一群人,所以在我长大的环境里面,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家暴,较多不过就是夫妻两个人吵吵架。我在重庆读的大学,四川外国语学院毕业的。虽然是一个学渣,但后来我做了记者以后,就去美国采访,差不多五年一直往返于北京、美国之间,再后来到了上海,我基本上也算是一个在城市徘徊的女性,尽管我也用过若干年在城市的基层挣扎过,但是只有真正走进乡镇,在那里生活,就会发现具有巨大的差异——用差异这个词绝对不是优越感,真的是巨大的差异。

我觉得她们的生命、生活某种程度上托举了我。我会觉得我以后也要很认真地吃饭、写作,包括重新思考一下我生活的意义。

这本书刚刚出来我发书信息的时候,有一个曾经的媒体同行评论“你看看这些曾经的媒体人就为了那一点点光,一个个飞蛾扑火”。我就在下面跟他留言,我说为什么不是飞火扑蛾?

曾经和别人讨论过一个问题,我说读史记的时候,写道“秦舞阳十三岁杀人”,我就会忍不住想:被他杀掉的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喜欢过什么颜色?有没有被人爱过?曾经有过什么样的人生?我很愿意去关注那些被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那些锈迹斑斑的人生—我觉得那些所谓的“小人物”才是我们自身,虽然她们也许默默无闻就是一生,但我希望替她们发声,记录她们想要说出来的话。这也许就是我心目中“正确的”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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