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泉，“打宝剑”是一个久远的职业。地处浙西南的龙泉，是浙江丽水代管的县级市。相传，春秋战国时代，铸剑师欧冶子云游江南，行至秦溪山下，发现一泓湖水，甘甜清冽。欧冶子便从山下采来铁英，用湖水淬炼，最终铸成名剑“龙渊”，铸剑处也因剑得名。及至唐代，为避汉高祖李渊讳，此地又改名龙泉。铸剑技艺在龙泉世代相传，并锻造出“龙泉宝剑”这块金字招牌。到了现代社会，宝剑已不复冷兵器时代的荣光，但“打宝剑”在龙泉却并未沦为只存在于博物馆和历史书中的“遗产”。纵使失掉了作为兵器的属性，龙泉人竟也把“打宝剑”变成了生意，变成了产业。然而，面对有限的市场空间，依托传统手工艺的龙泉宝剑产业，近年来陷入发展瓶颈，龙泉市宝剑产业规上企业仅有4家。2020年，龙泉宝剑与当地另一传统产业龙泉青瓷，合计营收23.4亿元，仅占当地GDP比重的5.1%。与此同时，随着人们消费观念和审美趣味的变化，以及相关行业标准的限制，龙泉宝剑的市场空间始终未见明显增长。龙泉宝剑的尴尬，也是一些老字号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共同困惑，究竟该怎么创新，如何创新？不妨看看龙泉宝剑剑指何处。
一位龙泉铸剑师正在工作。 采访对象 供图
宝剑越来越不像个“宝”
1956年，龙泉县成立宝剑生产小组，后改组为宝剑生产合作社。1978年，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在原合作社的基础上，龙泉县宝剑厂诞生。1986年，17岁的张叶胜进入宝剑厂，成为一名锻工学徒。上世纪80年代，电影《少林寺》大热，全国上下掀起一股武术热潮，龙泉宝剑也顺势成为当时“顶流”，一度供不应求。商品经济的大潮奔涌而来，“打宝剑”的龙泉人第一次嗅到了财富的味道。宝剑厂职工纷纷自立门户，一时间铸剑作坊在龙泉遍地开花。1988年，张叶胜选择“单干”，创办龙泉县刀剑厂，自己任厂长。当时龙泉大小宝剑厂虽多，但产品高度同质化，武术单剑几乎是唯一的产品。饶是如此，有“龙泉宝剑”这块招牌作背书，各家赚头都还不少。“比如，单剑成本约35元，市场上能卖约48元，13元钱的利润，在当时算是非常可观了。”张叶胜回忆。1989年，郑伟平从龙泉农村到县宝剑厂当学徒。按照他的说法，当时农村人进县城，投身宝剑行业几乎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男的学打铁，女的学包铜。如果不想在乡下种地，就只有这么一条路。”虽然“打宝剑”未必是一份体面的工作，但是丰厚的收入是实打实的。郑伟平记得，当时流行骑摩托车，在龙泉县城里，能骑“本田王”的人几乎都与“打宝剑”有关。郑伟平也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本田王”。1992年，他离开了宝剑厂，带着3个徒弟办起了一家小小的作坊。郑伟平既打宝剑，又跑销售。背着自己打造的宝剑，郑伟平坐着绿皮火车全国跑。每到一地，他先是去当地公园向健身的老人“点对点”推销，之后再跑体育用品商店和旅游景点。当时，国内旅游业正处于快速发展期，旅游纪念品的种类比较匮乏，龙泉宝剑趁势打开了局面。“天南海北的知名景点里，当时都在卖龙泉宝剑。”郑伟平说起往事，有点骄傲。同时期，张叶胜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先是研制出了仿古龙泉宝剑，拓宽了产品线，还申请到了专利。为了开拓市场，他还联系上了当时国内多家武术杂志社，花重金包下杂志封底，印上自家产品的邮购目录，算是在媒体上精准地投放广告。广告效果立竿见影。张叶胜说，那段日子，公司的信箱每天都被全国各地寄来的求购信塞得满满当当。2000年后，张叶胜的企业体量逐渐做到了龙泉第一，反倒是老东家龙泉宝剑厂境遇不佳。2003年，龙泉宝剑厂破产清算，面向社会进行拍卖。在商海摸爬滚打多年，张叶胜深知品牌的重要性。2003年10月，张叶胜如愿拿下了“龙泉宝剑厂”这块招牌。不过，从那时起，龙泉宝剑在市场上的表现，渐显颓势。随着武术热的退潮，宝剑成为小众消费。同时，旅游行业业态日渐成熟，以旅游纪念品或工艺品的形式出现在市场上的龙泉宝剑，不再吃香。虽然坊间时有传闻，说某富商豪掷数十万元甚至数百万元只为求一把龙泉宝剑，但龙泉宝剑业内的实际情况是，主力产品长期高度同质化，价格战无休无止，在中低端市场陷入低层次纠缠，所谓的“宝剑”越来越不像个“宝”。“市场不算大，但赛道上人不少。”沈州说，他是龙泉一家老字号剑铺“沈广隆”的第五代掌门，沈广隆剑铺至今已有137年历史。1983年，沈州的父亲沈新培从龙泉宝剑厂离职，重拾自家沈广隆的招牌，一度也辉煌过，高峰时在全国有5家直营店，在多个地方的古玩城或收藏品市场设有专柜。如今，直营店已全部关闭。与之类似，龙泉宝剑厂也曾一度在全国开设了近30家门店，近年来同样全线收缩，将业务转至线上。
龙泉当地的一家剑铺内，主播正在直播带货。 于量 摄
线上生意也未必好做。几位龙泉宝剑的老板发现，网络上打着“龙泉宝剑”旗号的产品，质量良莠不齐，一定程度上已经透支了品牌。直播大潮到来，又引来大量新玩家入局，生意更难做了。张叶胜估算，目前龙泉宝剑生产企业不超过50家，但至少有上千家企业从事龙泉宝剑的网络销售。此外，行业标准和市场监管的不断细化和完善，也让龙泉宝剑的处境更尴尬。龙泉编制的《龙泉青瓷宝剑产业“十四五”高质量发展规划》中就提到，相关法律条例对管制刀具的生产购销均有严格规定，龙泉宝剑基本被纳入管制刀具范畴，销售和运输等各方面均受影响，极大限制了相关电商产业的发展。
在龙泉，铸宝剑依旧被认为是一件严肃的事。 采访对象 供图
宝剑变菜刀未必能降维打击
如何破局？剑村刀剑锻造所的负责人胡小军，将目光投向了影视行业。2006年入行的胡小军，在龙泉宝剑行业算是晚辈，但他有互联网思维。品牌成立之初，胡小军就在国内的冷兵器爱好者相关论坛里设立了专版，在爱好者中初步做出影响力。2006年，三国题材的电影《赤壁》筹拍，道具组通过论坛找到了胡小军，委托他制作片中主角所使用的佩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胡小军眉飞色舞：“原定饰演周瑜的是周润发，我一听就来了劲。那可是我的偶像，能为偶像铸剑，想想就兴奋！”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国内影视行业对于历史题材影视剧中的道具，普遍缺少严肃考证，这让热爱传统刀剑的胡小军颇为不满：“不讲究形制，不讲究器型，一些电影电视里，唐朝人竟拿着汉代的剑。既然这个事情能交给我，我就要打一把正儿八经的剑出来。”虽然《赤壁》上映后褒贬不一，手握胡小军所铸道具宝剑的，也不是周润发而是梁朝伟，但是电影中关于宝剑的特写镜头，成了对胡小军和他创立品牌的宣传。胡小军逐步摸索出了他认为可行的商业模式：专注高端定制宝剑藏品，将影视剧道具当作广告，吸引追求品质的高净值消费者。然而，一掷千金的刀剑爱好者毕竟是少数。而且，影视行业有起有伏，一旦相关制作方削减用于道具的预算，“广告效果”也随之递减。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龙泉宝剑应该继续保持“高冷”还是选择放低身段？
胡小军和他的宝剑。 采访对象 供图
进军日用品市场，成为一个可选项。张叶胜告诉记者，龙泉宝剑厂于2020年成立了菜刀研发中心，目前产品已经投放市场。沈广隆剑铺也开始试水菜刀和剪刀等日用刀具。但是，从铸宝剑转行做菜刀，听起来似乎大材小用，但也未必能向下兼容、降维打击。在日用刀具领域，广东阳江占据优势，阳江刀具产业年产值超过500亿元，占全国产值的约60%、出口额的80%，已形成集菜刀、剪刀等日用刀具以及与刀剪生产相配套的五金刀剪产业体系。与之相比，“龙泉菜刀”似乎并无优势。沈州坦言，自己没有太大把握：“一旦做不好，反而会透支品牌价值。”“我们家的菜刀，其实就是找阳江企业贴牌代工的。”一名受访的龙泉宝剑企业负责人透露，“拼成本，拼做工，真的不是他们的对手。”龙泉相关产业规划也点明了问题：当前龙泉大部分刀具企业以中低端产品为主，刀具企业综合服务能力有待提升。
进军“二次元”
与国内一些传统行业一样，虽然面临困境，但龙泉宝剑对转型的探索从没有停止，龙泉宝剑从业者们将目光转向了年轻群体熟悉的“二次元”领域。在工厂车间里，龙泉人蒋松根指着整齐码放着的半成品如数家珍：“这把是《海贼王》里的‘妖刀鬼哭’，这把是《鬼灭之刃》里的‘日轮刀’……”钢板裁片、冲压成型、打磨后制成刀身，而护手和刀柄则是塑料和树脂材质，在流水线上统一上色。在龙泉的一些同行们看来，蒋松根的产品离经叛道，与讲究传承与工艺、在铸造上精益求精的传统宝剑相比，压根就不能算“龙泉宝剑”。而蒋松根本人并不忌讳这一点：“我和别人不在一条赛道。我做的这些，他们看不懂。”
蒋松根的工厂内，工人正在加工日本动漫《鬼灭之刃》中的刀剑。 于量 摄
蒋松根做的，是把“二次元”带到“三次元”的生意。他的盛和刀剑有限公司成立于2010年，专事生产和出口各类动漫和游戏中角色所使用的刀剑，供爱好者收藏或用作（角色扮演）道具。追新番（动画新节目）是蒋松根的工作之一。日本动画《鬼灭之刃》近年大热，蒋松根每周一集不落；前两年热门日本动画《进击的巨人》，他也是从头追到尾。一些动漫游戏在欧美地区也有大量拥趸。蒋松根也为欧美客户做代工，产品一旦放上货架，标价动辄100美元以上。虽然他赚的是小头，但胜在订单量充足。蒋松根说：“一直都说龙泉宝剑工业化程度低，但是要实现工业化，规模首先要起来。我做的就是跑量的生意。”类似的生意，郑伟平2008年就开始做了。目前，他的企业七成以上的业务在出口。在近几年疫情影响下，他的出口销售额不降反升，2021年较2020年增长了近35%。世界各地的动漫爱好者，为郑伟平和蒋松根带来了真金白银的收益。动漫刀剑的贴牌代工，终究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蒋松根总在畅想，未来放在世界各国商店货架上的，是否会有国产动画和游戏里角色所使用的中国剑，等到那时，可能龙泉宝剑才能真正登上世界舞台。龙泉宝剑借动漫刀剑出海，也在提示着，作为传统文化与当代流行文化结合的可能性。沈新培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去年11月，打了一辈子宝剑的沈新培，竟因为游戏“破圈”了。当时，中国电竞战队EDG刚刚在《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中夺得冠军，选手们捧起的大赛奖杯“银龙杯”上有两条中国龙，盘在奖杯左右，这奖杯就是由沈新培重铸的，一批游戏玩家纷纷高呼：“龙泉宝剑，YYDS（永远的神）！”
沈新培（右）与沈州父子论剑。 受访者供图
年逾古稀的沈新培从来没有接触过电竞游戏，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重铸银龙杯时的热情。谈及此事，精神矍铄的老人显得更加兴奋：“古话说宝剑赠英雄。游戏打得好，为国争光，也是英雄。为英雄铸奖杯，是我的光荣。”每个人都有英雄梦，宝剑是承载英雄梦的绝佳载体之一，怀揣英雄梦的人总有机会锻造出更多的可能性。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孔令君 题图来源：采访对象 供图
题图：一位龙泉铸剑师。
来源：作者：于量
